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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把灰系列小说全集》小说在线阅读_全文免费完结无删减 – 18文学网

iisanye1周前 (12-12)文章推荐4
摘要:决定和离那天,他_等我下衙一起吃晚膳!我应好,当即收拾行李南下那场雪崩将我掩埋之前,我就已经死了。心死在了顾衍祯把我扔在那间猎人木屋的第二天。后来,他动用整个漠北的驻军把我从雪里挖出来的时候,挖出的,也只是一具名为沈清鸢、尚有余温的躯壳。从那以后,整整五年,我们相敬如“冰”。他是权倾朝野的漠北统帅,…
决定和离那天,他_等我下衙一起吃晚膳!我应好,当即收拾行李南下

那场雪崩将我掩埋之前,我就已经死了。心死在了顾衍祯把我扔在那间猎人木屋的第二天。后来,他动用整个漠北的驻军把我从雪里挖出来的时候,挖出的,也只是一具名为沈清鸢、尚有余温的躯壳。

从那以后,整整五年,我们相敬如“冰”。他是权倾朝野的漠北统帅,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住在他府邸最温暖的东厢房,却再也没能走进他心里,他也再没能握住我的手。

有时候,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雪崩没有来,我只是在那个木屋里,安安静静地冻死,或是饿死,结局会不会比现在这样,要好上一些。

可时光无法倒流,一切都要从那个滴水成冰的冬日说起。

第一章 凛冬孤屋

被扔在狼牙山北坡这间废弃猎人木屋的时候,我身上只穿着一件赴宴的薄锦旗袍,外面罩了件羊绒大衣。顾衍祯把我从吉普车上推下来时,卷起的飞雪混着沙砾,像无数根冰针扎在我脸上。

“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我再来接你。”他的声音比漠北的风还冷,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一点体温。我看着那两道刺眼的车灯掉头,像两柄利剑划破浓稠的夜色,然后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风雪尽头。周围瞬间陷入死寂,只剩下风声,像野兽在旷野上凄厉地哭嚎。

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下午在军政厅的招待宴上,我同英国领事馆的翻译多说了几句话。那位翻译官,恰好是我在金陵读大学时的学长,林微之。我们只是聊了聊母校的近况,谈了谈恩师的身体,前后不过五分钟。可这一切落在顾衍祯眼里,就成了罪无可赦的背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霸道,多疑,占有欲强到令人窒息。在他的世界里,我沈清鸢是他顾衍祯的私有物品,不能有自己的过去,不能有自己的朋友,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我每一次的呼吸,都应该带着他的烙印。

我踉踉跄跄地推开木屋的门,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和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破旧的壁炉,还有一张缺了条腿的桌子。窗户的木板破了个大洞,寒风“呜呜”地灌进来,吹得我浑身发抖。

我缩在墙角,抱着双臂,牙齿不住地打颤。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上一次,因为我没经过他同意,回娘家住了两天,他便将我关在书房三天三夜,只给清水和干粮。他说,这是要让我记住,谁才是我的主宰。

可这一次,是漠北的寒冬,是能冻死人的狼牙山。

起初,我并不害怕。我了解他,他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想给我个教训,最多到明天天亮,他就会派人来接我。我甚至还在心里固执地想着,他会亲自来,会像以前无数次争吵后那样,笨拙地、带着一丝不情愿地向我道歉。

我找到了一些前人留下的干柴,在壁炉里生了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慰藉。屋里没有食物,只有半罐被冻得硬邦邦的粗盐。我用军刀撬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咸涩的味道慢慢化开,刺激着我的味蕾,仿佛这样就能欺骗饥饿的肠胃。

第一天,我就这样靠着壁炉,在半梦半醒间度过。每一次风声鹤唳,我都会惊醒,以为是他的车来了。可每一次,都只是空欢喜。窗外的天色由黑变灰,又由灰转白,最后再次被无边的黑夜吞噬。

他没有来。

我的心,随着壁炉里最后一丝火星的熄灭,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到了第二天,饥饿和寒冷开始疯狂地侵蚀我的意志。我的身体像被冻透的木头,僵硬而沉重。嘴唇干裂出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血腥味。我开始感到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像一只被遗弃的猫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挣扎着爬到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五米。雪花像锋利的刀片,刮得我脸颊生疼。我突然想起,漠北的老人常说,狼牙山的冬雪,是会吃人的。

绝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蜷缩回屋角,将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裹得更紧。这件大衣,是他上个月去北平开会时特意给我带回来的,他说苏绣的暗纹最衬我的气质。那时,他眼里的温柔几乎要将我融化。可现在,这仅存的温暖,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我嫁给顾衍祯三年,从江南水乡的大家闺秀,变成了这漠北帅府里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嫁得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没人知道,那光鲜亮丽的牢笼背后,是复一日的隐忍和退让。我放弃了我的学业,断绝了和所有朋友的来往,学着他喜欢的样子说话,做他喜欢的饭菜,把自己活成了他的一个影子。

我以为,我的顺从和爱,能慢慢融化他心里的坚冰。毕竟,他也有过温柔的时刻。他会在我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给我熬粥;会在深夜里,把我冰凉的脚捂在他怀里;会骑着他那匹名叫“追风”的宝马,带我去看漠北最壮丽的日出。

可那些零星的温暖,终究抵不过他骨子里那份根深蒂固的不安和猜忌。他的爱,像一把双刃剑,一面是蜜糖,一面是砒霜。我贪恋那点蜜糖的甜,却忘了砒霜会要了我的命。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疼得我蜷缩成一团。我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到了金陵老家的白墙黑瓦,看到了母亲在桂花树下给我做我最爱吃的桂花糖藕。母亲的脸很模糊,她一直在对我摇头,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清鸢,回家吧……”

是啊,回家。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疼痛来维持清醒。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是顾衍祯的附属品,我是沈清鸢,是金陵沈家的女儿。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得有尊严。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墙壁站起来,想去门口再看看。或许,会有路过的猎人发现我。就在我挪到门口,手刚刚碰到门栓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沉闷的轰鸣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山谷间奔腾。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的大地就开始剧烈地颤抖。木屋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头顶的积雪和尘土簌簌地往下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雪崩!

我下意识地想往外跑,可已经来不及了。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木屋上,脆弱的木板墙瞬间四分五裂。黑暗和冰冷铺天盖地而来,将我狠狠地拍倒在地。我的头撞在坚硬的木梁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顾衍祯,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你满意了吗?

第二章 风雪前尘

意识像沉在深海里的船,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包裹着,缓慢地、挣扎着向上浮起。我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在彻底的黑暗和寂静中,唯一的参照物,便是我脑海中那些不受控制、反复上演的回忆。

那些画面,像是坏掉的留声机,卡在某几个片段,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最清晰的,便是那场宴会,以及宴会后那场毁灭性的争吵。

那天是漠北军政厅为了欢迎英国考察团而举办的酒会。作为统帅夫人,我必须出席。顾衍祯亲自为我挑选了那身水绿色的锦缎旗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细密的珍珠,在灯光下熠呈着温润的光。他为我披上羊绒大衣时,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我的脖颈,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他在我耳边低语:“今晚,你只许看着我一个人。”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我知道,这既是情话,也是警告。

宴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像个精致的人偶,挽着顾衍祯的手臂,对他生意场上的伙伴、政界的同僚,露出得体而疏离的微笑。我努力扮演好“顾夫人”这个角色,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人。

直到林微之的出现。

他作为英国领事馆的特聘翻译,站在领事先生身旁。当他的目光与我交汇时,我们都愣住了。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清澈而温和。

“清鸢?”他试探着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金陵大学的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他低头翻阅《诗经》的侧脸上。他是我们文学系的才子,是无数女同学的梦中。而我,只是一个默默跟在他身后,借同一本书,只为能在借书卡上看到他名字的小学妹。

我们之间的交集,仅限于此,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好久不见。”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啊,好久不见。”他笑了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过得好吗?”

他的问候,像一把钥匙,猝不及及地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那些被压抑的、被遗忘的属于“沈清鸢”的过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几乎是贪婪地,同他聊起了金陵,聊起了我们的老师,聊起了那片我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我们聊得很投入,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顾衍祯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端着酒杯,看似在与人交谈,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直到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腰,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对林微之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这位先生,我夫人不胜酒力,我先带她去休息了。”

说完,他几乎是拖着我,离开了宴会厅。

一坐进车里,他身上那层伪装的温和便被瞬间撕碎。他死死地掐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

“沈清鸢,你长本事了。当着我的面,就敢跟你的老勾勾搭搭?”

“他不是……”我试图解释,“他只是我的大学学长,我们……”

“学长?”他冷笑一声,打断我的话,“叫得真亲热。我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是不是在怀念你们在金陵的风花雪月?怎么,后悔嫁给我这个粗鄙的武夫了?是不是觉得,跟着他那样的文化人,才配得上你这金陵才女的身份?”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字字句句都戳在我的心上。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痛。

“顾衍祯,你简直不可理喻!”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跟人正常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正常说话?”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他面前,“你看着他的眼神,叫正常说话?沈清鸢,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我的女人,这辈子都是!你的眼睛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他的咆哮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震得我耳膜生疼。我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和疲惫。这三年来,这样无休止的猜忌和争吵,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力气。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放弃了争辩,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我的沉默,显然激怒了他。他猛地发动汽车,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我们就这样,一路沉默着,直到车子停在狼牙山北坡的这间木屋前。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他把我像扔一件垃圾一样,扔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

黑暗中,这些记忆反复折磨着我。他的暴怒,我的绝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困在其中。我开始反思,我们之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与他的相遇,本就是一场意外。三年前,父亲因被人诬陷贪墨而锒铛入狱,沈家一夜之间倾覆。我四处求告无门,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奉命来金陵办事的顾衍祯。他是父亲的旧部,感念父亲当年的提携之恩,出手救下了沈家。

为了报恩,也为了寻找一个能庇护家族的靠山,我嫁给了他,这个比我大十岁,满身杀伐之气的男人。

新婚之夜,他喝了很多酒,握着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他说:“清鸢,我顾衍祯这辈子,打过无数场仗,杀过无数的人,什么都不怕。可我怕,怕你这样的读书人,看不起我这个大老粗。”

那一刻,我心软了。我告诉他,我不在乎他的出身,我敬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婚后的日子,有过短暂的甜蜜。他会笨拙地学着金陵的习俗,在七夕给我准备巧果;会在我读诗的时候,坐在一旁安静地擦拭他的枪,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慢慢地磨合,慢慢地变老。

可是,我错了。他骨子里的自卑和不安,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将我们的生活缠绕得密不通风。他越是爱我,就越是想控制我。他销毁了我所有的信件,禁止我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试图把我变成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没有任何历史的人。

而我,在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里,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原来,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林微之。林微之的出现,不过是一根导火索,引爆了我们之间早已埋下的炸药。他气的,不是我跟学长说话,而是那个与学长谈笑风生的“沈清鸢”,是他无法掌控的、拥有独立思想和过往的沈清鸢。

想明白这一切,我的心突然就平静了。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我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和期待,都随着那场争吵,被彻底碾碎。

原来,他爱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我,而是他想象中那个温顺、柔弱、完全依附于他的“顾夫人”。

黑暗中,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清晰而决绝。

第三章 天地倾覆

在被雪掩埋的黑暗里,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微弱的跳动声,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艰难流淌的滞涩感。寒冷像无数根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入我的骨髓,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疼痛。

我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被卡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的背靠着一截断裂的横梁,身下是冰冷的雪和木屑的混合物。幸运的是,这截横梁为我撑起了一个小小的生存空间,让我没有被积雪完全压实。

求生的本能让我开始冷静地思考。我是沈清鸢,父亲曾是工部侍郎,精通营造之术,我耳濡目染,也懂一些基本的物理结构。我知道,在雪崩形成的雪层中,会有一些不稳定的空腔,任何剧烈的挣扎都可能导致二次坍塌。我必须保持安静,节省体力。

空气很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我努力放缓呼吸,减少氧气的消耗。饥饿感已经麻木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虚弱到极致的眩晕。

我不知道顾衍祯是否知道这里发生了雪崩。或许他知道,但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我可能已经在他限定的“反省”时间里,冻死或者饿死了。又或者,他正为彻底摆脱我这个“麻烦”而感到轻松。

想到这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来,比身上的寒冷更甚。我曾以为,我可以为他改变,为他付出,为他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爱他,他就会给我同等的回应。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这片隔绝了声与光的黑暗里,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更多关于他的事情。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他残忍和冷酷的一面,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记得有一次,他手下的一个副官因为作战失误,导致一个小队全军覆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马鞭将那个副官抽得皮开肉绽,然后直接拔枪打断了他的腿,将他逐出军队。我当时吓得脸色惨白,他却把我拉进怀里,用沾着血腥味的手抚摸我的脸,说:“清鸢,背叛我的人,就是这个下场。你记住了吗?”

我还记得,我养过一只波斯猫,雪白的长毛,蓝色的眼睛,我给它取名叫“雪团”。我很喜欢它,经常抱着它在院子里晒太阳。可有一次,雪团不小心抓坏了他的一份重要军事地图。他二话不说,拎着雪团的后颈,当着我的面,将它扔给了他养的那几条凶狠的军犬。

我哭着求他,他却冷冷地看着我,说:“一个而已,也值得你掉眼泪?你要记住,任何东西,只要敢忤逆我,毁掉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那天,我看着雪团被撕碎的尸体,吐得昏天暗地。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养任何小动物。

原来,他的残忍和霸道,并非只针对我。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性。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之于他,或许和那个犯错的副官,和那只抓坏地图的雪团,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只是他的所有物,一旦让他觉得不顺心,不听话,就可以被轻易地抛弃和毁掉。

而我,竟然愚蠢地把这种病态的占有,当成了深爱。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讽刺,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先是低低的抽泣,然后是无声的大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瞬间在冰冷的脸颊上结成了冰。

我笑自己天真,笑自己愚蠢,笑自己这三年来,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沈清鸢,金陵城里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读过《女诫》,也读过西方的《独立宣言》。我曾以为自己会嫁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我最终,却选择了一条最不堪的路,将自己的人生,完全依附在一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身上,任他搓圆捏扁。

值得吗?

不,不值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为他的猜忌和愤怒,付出生命的代价?凭什么我要在这里,像个罪人一样,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我不要死。

我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望,从我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这不是为了顾衍祯,不是为了等他来救我,然后上演一出夫妻和好的戏码。这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沈清鸢。

我要活下去。我要离开他,回到金陵,哪怕沈家已经败落,哪怕前路一片渺茫。我也要靠自己的双手,活出一个人样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沈清鸢,不是谁的附属品,我就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的混沌和黑暗。它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方向。

我开始更加冷静地分析自己的处境。我被困住了,但没有受很重的伤。最大的威胁是寒冷、缺氧和没有食物。我必须想办法。

我记起父亲曾教过我,在极寒的环境下,要尽量保持身体蜷缩,减少热量散失。我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将手插进腋下取暖。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祖母学过一些草药知识,祖母说,有一种叫“雪上一枝蒿”的植物,根茎有毒,但叶片在特定处理后,少量咀嚼可以产生热量,提神醒脑。

我不知道这雪下有没有这种植物,但这给了我一个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靠着对生的渴望,和对顾衍祯滔天的恨意,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睡着,就可能再也醒不来了。

就在我的意识快要再次涣散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不属于这里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金属刮擦雪地的声音,很远,很模糊,但确实存在。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有人来了吗?是救援队?还是……他?

第四章 雪下微光

起初,我以为那声音只是我的幻觉。在极度的缺氧和寒冷中,人的听觉会变得不可靠。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沙沙”的、有节奏的挖掘声,却越来越清晰。

有人在挖雪。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我的肋骨。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重新获得了温度,开始在僵硬的血管里加速奔流。

是顾衍祯吗?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我的脑海。是他发现自己错了,后悔了,所以派人来找我了吗?还是说,他只是不想背上一个“虐杀妻子”的罪名,所以才假惺惺地派人来搜救?

我的内心无比矛盾。一方面,我渴望获救,渴望活下去;另一方面,我却无比抗拒被他救起。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不想再听他那些虚伪的道歉和解释。被他救起,就意味着我又要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继续扮演那个温顺柔婉的“顾夫人”。

不,我不要。

可是,求生的本能是如此强大。我张了张嘴,想要求救,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不能放弃。

我用尽全身力气,摸索着身边的一切。我的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冰冷的东西。我把它抓在手里,借着微弱的触感,辨认出那是一块从屋梁上掉下来的木块。

我抓紧木块,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击我头顶那根支撑着我的横梁。

“咚……咚……咚……”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沉闷而微弱。但我知道,在寂静的雪层中,这种有规律的震动,比无力的呼喊更容易被察觉。

我不知道自己敲了多久,手臂早已酸痛麻木,每一次抬起都像有千斤重。我的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反复横跳。支撑我的,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头顶上方的挖掘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喊叫。

“快!这边有声音!夫人可能就在下面!”

是林副官的声音!

我精神一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敲了几下。

很快,一束光,像一把利剑,刺破了我眼前的黑暗。那光线起初很微弱,但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明亮的光斑。雪和木屑簌簌地往下掉,新鲜的、带着冰雪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光斑越来越大,一张焦急万分的脸出现在洞口。是林副官。

“夫人!您还活着!太好了!”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声音都在颤抖。

紧接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清理掉我周围的积雪和障碍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我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抬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刺眼的白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久违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一种凛冽的甜意。我还活着。我真的活下来了。

我被迅速地用厚厚的军用毛毯包裹起来,一个军医模样的人立刻过来给我检查。我听着他们在我耳边忙乱地说话,喂我喝温热的糖水,但我整个人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没有任何真实感。

我的目光越过围在我身边的人群,投向不远处。

顾衍祯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军呢大衣,没有戴军帽,黑色的短发上落满了雪花。他的脸色比周围的积雪还要苍白,下巴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惊慌,有后怕,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他快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周围的士兵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的脸,但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

“清鸢……”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对不起……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我的心,像一潭被冰封的死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对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那还要这身伤痕做什么?如果道歉有用,我在那个冰冷的木屋里承受的饥饿、寒冷和绝望,又算什么?如果道歉有用,我那颗被他亲手碾碎的心,还能复原吗?

见我没有反应,他眼中的慌乱更甚。他终于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将手往毛毯里缩了缩。

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眼中的狂喜和脆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熟悉的、阴鸷的受伤。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都像是静止了。

我们对视着,他的眼里是翻江倒海的震惊和不敢置信,而我的眼里,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的平静。

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彻底地、永远地碎掉了。不是镜子,镜子碎了还能用胶水粘起来,留下丑陋的裂痕。而是像一颗被摔在地上的冰珠,瞬间化成了一滩水,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形状。

“夫人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太虚弱了。”林副官见状,赶紧打圆场,“大帅,我们还是赶紧送夫人回府,请医生好好看看吧。”

顾衍祯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他猛地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他统帅的威严。他脱下自己的军呢大衣,不容分说地裹在我身上,然后一把将我横抱起来。

他的怀抱,曾经是我最贪恋的港湾。可现在,我只觉得冰冷而坚硬,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我没有挣扎,因为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是把脸转向一边,闭上了眼睛,拒绝再看他一眼。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收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抱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章 迟来的暖

回到帅府,迎接我的是一场巨大的恐慌和忙乱。医生、护士、佣人,进进出出,将我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我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他们为我检查身体,为我擦洗,为我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喂我喝下温热的米粥。

身体上的寒冷在逐渐散去,可心里的冰,却越结越厚。

顾衍祯遣散了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叫杏儿的、我从娘家带来的小丫鬟。他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坐在我的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目光,炙热、复杂,带着浓重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后怕。若是从前,我看到他这副模样,一定会心疼,会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心。

可现在,我只觉得疲惫和厌烦。

我不想看到他,不想感受他的注视,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他的存在,就像一根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所受苦难的毒刺,扎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他站起身,走到了床边。他俯下身,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颊上。我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

然而,他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我将滑落到脸颊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得仿佛在触碰一件一碰即碎的瓷器。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于呢喃的、破碎的声音说:“清鸢,别怕,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恐慌和哀求。

我没有睁眼,也没有动。我的心,却因为他这句话,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再也不会了?

多么可笑的承诺。信任一旦崩塌,就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收回。伤害一旦造成,就如同刻在骨头上的伤痕,永远无法磨灭。

他不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我对他的爱,还有我对他这个人的,最基本的信任。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整个人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冷热交替,噩梦连连。我一会儿梦到自己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被冰冷的雪淹没,无法呼吸;一会儿又梦到顾衍祯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敢背叛他。

我在梦里挣扎着,哭喊着,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一直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拭身体,有人在撬开我的嘴,给我喂苦涩的药汁。我还感觉到,有一只宽厚而粗糙的大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不见。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顾衍祯。他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军呢大衣,下巴上的胡茬更密了,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我的手。

我试着把手抽出来,可他攥得太紧了。我稍微一动,他就立刻惊醒了。

“清鸢,你醒了?”他看到我睁着眼睛,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他一连串地问着,手忙脚乱地要去给我倒水。

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卑微的样子,心里没有半分感动,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放开我。”我开口,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的冰冷和清晰。

他倒水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顾衍祯,放开我的手。”

他脸上的喜悦慢慢凝固,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受伤和 bewildered 的神情。他看了看自己紧握着我的手,又看了看我毫无表情的脸,最终,还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我的手一获得自由,便立刻收回了被子里,仿佛他的触碰是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去。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清鸢,我知道错了。”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我不该……我只是太生气了,我怕失去你……”

“你不是怕失去我。”我平静地打断他,“你是怕失去一个属于你的东西。就像你怕失去你的权位,你的枪,你的军功章一样。顾衍祯,在你眼里,我和那些东西,有区别吗?”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虚伪的借口,直直地插进他最隐秘的内心。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高大的身躯,甚至微微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下了逐客令。

我听到他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暴怒地掀开我的被子,强迫我面对他。

可这一次,他没有。

最终,我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充满了疲惫的叹息,然后是椅子被挪动的声音,和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

房门被轻轻地带上。

被子里的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迟来的温暖,比漠北的风雪,更让人觉得寒冷。因为那温暖的背后,不是爱,而是失去的恐惧。而我,再也不想做那个让他用来验证自己掌控力的工具了。

第六章 暖帐寒梦

我的身体在医生和佣人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帅府的用度也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奢侈程度。北平运来的最新款式的皮草,南海进贡的珍珠,西域商人带来的宝石,像流水一样地送进我的房间。厨房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滋补的汤羹,从清晨的燕窝粥,到深夜的人参鸡汤,从未间断。

顾衍祯似乎想用这种最直白、最物质的方式,来弥补他对我造成的伤害。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大呼小叫,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刻意放低了许多。他每天都会准时回来陪我用晚餐,笨拙地给我夹菜,给我讲一些军中的趣闻,试图逗我开心。他不再干涉我看什么书,甚至主动托人从南方给我运来了几大箱最新的文学杂志和小说。

他做得越多,越小心翼翼,我就越觉得窒息。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坚不可摧的冰墙。他在这头努力地凿,而我在那头,冷漠地看着。

他所有的讨好和弥补,在我看来,都像是一场迟到太久的表演。观众已经离席,他却还在台上,卖力地演着一出独角戏。

我不再与他争吵,也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我只是平静地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然后用最礼貌、最疏离的态度来回应他。他给我夹菜,我就说“谢谢”。他给我讲笑话,我就会弯一弯嘴角,表示我听到了。

这种平静的折磨,远比激烈的争吵更让他难受。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眼中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溢出来。他或许是想问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原谅可言的。破碎的心,无法重圆。死去的爱,也无法复生。

一天晚上,他又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的床边,想等我睡着了再离开。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道沉重而悲伤的目光,像烙铁一样印在我的身上。

“清鸢,”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

回到从前?回到那个任由他掌控、喜怒由他的沈清鸢吗?回到那个把他当成天,把他一丁点的温柔都视若珍宝的傻瓜吗?

不可能了。

在狼牙山的雪堆里,那个天真的、深爱着他的沈清鸢,已经死了。活下来的这个,心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荒芜。

见我没有反应,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我知道,是我亲手毁掉了一切。我总以为,把你牢牢地抓在手里,你就不会离开我。可我忘了,鸟儿的翅膀握得太紧,是会断的。”

他说着,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我能感觉到那只手在我的脸颊上方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带着一声无声的叹息,收了回去。

“你好好休息吧。”他说完,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我的心,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我承认,在那一刻,我有些可怜他。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杀伐决断的男人,在情爱上,却像个笨拙而偏执的孩子。他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只会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去占有。

可怜归可怜,我却无法再爱他。

我的心,已经给不了任何人了。

身体痊愈后,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再整日待在房间里,而是开始打理帅府后院那片荒废已久的花园。我让林副官帮我找来了各种花草的种子,有江南的桂花,也有漠北耐寒的红景天。

我每天都待在花园里,翻土,播种,浇水。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温度,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些花草上,看着它们发芽,长叶,一天天变得生机勃勃,我那颗枯死的心,仿佛也得到了一丝滋养。

顾衍祯没有阻止我,他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我。有时候,他会派人送来暖手的汤婆子,或者一件挡风的披风。我收下,道谢,然后继续做我的事。

我们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转眼,春天来了。漠北的春天很短暂,却格外珍贵。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很是好看。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一株新开的月季修剪枝叶,杏儿跑过来告诉我,林副官来了,说有我的一封家信。

我的心猛地一跳。自从嫁到漠北,我已经三年没有收到过家里的信了。顾衍祯不允许。

我放下剪刀,快步回到房间。林副官正等在那里,看到我,恭敬地递上一个信封。

“夫人,这是从金陵寄来的。”

我接过信,手指微微颤抖。信封上的字迹,是母亲的。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信纸上,是母亲熟悉的、娟秀的字迹。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父亲的案子已经彻底平反,恢复了名誉。她在信的末尾写道:清鸢,若在北地过得不顺心,便回家来吧。爹娘永远是你的依靠。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回家。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茫和犹豫。

是啊,我该回家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从来都不是。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对林副官说:“林副官,麻烦你,帮我准备一辆车,和一张去金陵的火车票。”

林副官愣住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夫人,这……没有大帅的命令,我不敢……”

“这是我的命令。”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方便,那我就自己走出去。我想,这偌大的帅府,应该还困不住一个一心想走的人。”

我的眼神,一定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决绝。林副官看着我,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夫人,您……真的想好了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想好了。从我被从雪里挖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我活下来,不是为了继续留在这里,和他上演一出貌合神离的戏码。

我是为了,重获自由。

第七章 碎镜难圆

我决定离开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帅府里炸开了。

当我把收拾好的一个小行李箱放在客厅,并告诉顾衍祯我要回金陵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用目光将我凌迟。

“谁准你走的?”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我自己。”我平静地回视他,没有丝毫的畏惧,“顾衍祯,三年前,我嫁给你,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了家族。如今,恩情已了,家族也已安稳。我们之间,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步步向我逼近,身上散发出骇人的压迫感,“沈清鸢,你是我顾衍祯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辈子都是!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别想去!”

他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暴戾而专制的顾衍祯。若是从前,我或许会害怕,会退缩。但现在,我只觉得可悲。

“如果你想用强的,可以。”我抬起下巴,直视着他猩红的眼睛,“你可以把我关起来,锁起来,像对待一个犯人一样。但你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顾衍祯,我的心,已经死了。在你把我扔在狼牙山的那天,就已经死了。”

“你……”他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但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他看着我,眼中的暴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恐慌和绝望。

“清鸢,别走……”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哀求,“求你,别离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留下。”

他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片冰凉的悲哀。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轻轻地说,“我想要的,是自由,是尊重,是一个把我当成‘人’,而不是‘东西’的丈夫。这些,你给得了吗?”

他沉默了。

是啊,他给不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被权力和占有欲困住的囚徒。一个囚徒,又怎么能给别人自由?

我们之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最终,是我打破了沉默。我从脖子上,取下了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小小的木雕。那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鸟,是他刚认识我时,亲手为我雕刻的。他说,希望我能像这只鸟儿一样,永远快乐自由。

这块木雕,我戴了整整三年,早已被我的体温捂得温润。

我将它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轻轻地推到他面前。

“这个,还给你。”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拎起我的行李箱,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绝望的、几乎要将我后背烧穿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但我没有回头。

就在我走到门口,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玉石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是林副官压抑的惊呼:“大帅!”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顾衍祯一拳砸在了那张红木桌子上。他面前,我留下的那块木雕小鸟,已经四分五裂。而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翡翠扳指——那是我们成亲时,我母亲送给他的——此刻,那枚扳指已经从中间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将它一分为二。

他的手,被碎裂的玉石划破了,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朵朵绽开的、妖异的红梅。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彻底的破碎和毁灭。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碎了。

一切都碎了。

就像那枚扳指,就像那只木雕小鸟,就像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情。

我猛地转过身,拉开门,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门外,阳光正好,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或是为了我们这段,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婚姻。

或许,都有吧。

第八章 漠北无春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漠北。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靠在窗边,看着那座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最终化成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顾衍祯没有来送我。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回到金陵,一切都恍如隔世。父母见到我,喜极而泣。他们没有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也没有问及顾衍祯。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远游归家的孩子,为我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为我铺好了温暖的床铺。

在家的日子,平静而安宁。我脱下了在帅府时穿的那些华丽旗袍,换上了朴素的学生装。我开始帮着母亲打理家务,陪着父亲读书写字。我甚至重新拿起了画笔,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画下江南的白墙黑瓦,小桥流水。

我努力地,想找回那个在嫁给顾衍祯之前,名叫沈清鸢的女孩。

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再也回不去了。

漠北的三年,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那些伤害,那些绝望,那些爱恨纠缠,早已融入我的骨血。

我时常会在深夜里惊醒,梦到那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梦到那个冰冷的、被黑暗吞噬的木屋。然后,便再也无法入睡。

我没有再收到过顾衍祯的任何消息。他仿佛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这样,以一种无声的方式,画上句号。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林副官突然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原本笔挺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见到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我。

“夫人,这是大帅让我交给您的。”

我没有接。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夫人了。”

林副官苦笑了一下,将纸袋放在门口的石阶上。“您看看吧,这是大帅的一点心意。”

说完,他对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落寞地离去。

我看着那个牛皮纸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拿了起来。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房契和地契,还有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金陵城里最好的几处铺面,城郊的良田,几乎都在其中。有了这些,沈家不仅可以恢复往日的荣光,甚至可以更上一层楼。

在所有契约的最下面,压着一张信纸。

信纸上,只有一行字,是顾衍祯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迹。

“清鸢,保重。”

没有道歉,没有挽留,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我握着那张信纸,站在院子里,很久很久。风吹起我的长发,吹动了树上的桂花,香气清冷。

我不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补偿我,还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又过了一年,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关于他的消息。

漠北与邻国战事再起,他身先士卒,亲率部队深入敌后,打了一场极其惨烈的胜仗。他因此被授予了最高荣誉勋章,成为了整个国家的英雄。

报纸上刊登了他的照片。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挂满了勋章,站在高高的阅兵台上,接受着万人的欢呼。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冷峻,更加威严,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沧桑和疲惫。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们终究,还是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他的大英雄,而我,只是我的沈清鸢。

后来,我用他给的那些钱,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书店的名字,叫“清苑”。我每天在书店里,整理书籍,招待客人,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我再也没有嫁人。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我一个人太过孤单。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已在那场漠北的大雪里,被冻住了。那里,再也开不出花了。

有时候,在下雪的冬日,我依然会泡上一壶热茶,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我会想起那个把我扔在雪地里的男人,想起他最后的哀求,想起他破碎的眼神,想起那枚裂开的翡翠扳指。

我不再恨他了。

时间,终究还是磨平了那些尖锐的恨意,只留下一声淡淡的叹息。

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我们相遇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以另一种方式。如果,他不是那个身在高位、被不安和猜忌包裹的漠北统帅,而我,也不是那个背负着家族兴衰的落魄闺秀。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漠北的春天,来得太晚。而我的那一年冬天,太冷,也太长。

终究,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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