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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sanye12小时前文章推荐1
摘要:志生平琐屑:“中国新文学大师”施蛰存的苏州记忆一、我娘痴呆三十年,那晚,她突然说我是她儿子我娘痴呆三十年,我伺候了她三十年。三十年,足够让一棵树苗长成华盖,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天换地,也足够让我从一个青丝满头的毛头小伙,变成一个两鬓斑白的半百老人。而我娘,林婉云,她的时间,仿佛永远停在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午…
志生平琐屑:“中国新文学大师”施蛰存的苏州记忆

一、我娘痴呆三十年,那晚,她突然说我是她儿子

我娘痴呆三十年,我伺候了她三十年。

三十年,足够让一棵树苗长成华盖,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天换地,也足够让我从一个青丝满头的毛头小伙,变成一个两鬓斑白的半百老人。而我娘,林婉云,她的时间,仿佛永远停在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她给我开门,问我:“同志,你找谁?”

从那天起,她就不再是我的娘了。

她成了一个需要我喂饭、穿衣、擦洗身子的孩子。一个活在自己混乱时空里的陌生人。她时而以为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对着镜子梳头,嘴里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江南小调;时而又以为自己是生产队的女工,天不亮就摸索着要下地挣工分。她叫过我“爹”,叫过我“队长”,叫过我“陈师傅”,唯独忘了叫我“金子”。

“金子”,是我的小名。她说我生下来那天,霞光满天,像金子一样,所以就这么叫了。这个名字,像一根温暖的针,曾密密地缝合了我整个童年。可如今,这根针,连同那个会叫我“金子”的娘,一同遗失在了她混沌的记忆深海里。

我习惯了。人嘛,活久了,什么都能习惯。我习惯了凌晨三点被她“上班”的动静吵醒,习惯了给她收拾打翻的饭碗,习惯了对着一个空洞的眼神,一遍遍地告诉她:“娘,我是金子,你儿子。”

她总是歪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凭空出现的怪物。

直到那天晚上。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初冬夜晚,暖气烧得屋里有些燥热。我像往常一样,给她擦洗完身子,扶她躺下。她很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吵着要回“娘家”。我以为她累了,掖好被角,正准备回自己房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

“金子……”

我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中了一样,钉在原地。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我猛地回头,对上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此刻竟透着一丝清明的光。那光很微弱,像风中残烛,却笔直地照进了我的心底。

“娘?”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她看着我,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笑意,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三十年的记忆闸门。我想起了小时候,我闯了祸,她就是这样,无奈又宠溺地看着我,说:“你这个小金子,叫我拿你怎么办。”

“金子……”她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她挣扎着伸出干枯的手,抓住了我的袖子。她的力气小得可怜,但我却感觉有千斤重。

“娘,我在,我在这儿。”我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没有再看我,眼神开始涣散,望向天花板,仿佛穿透了这层钢筋水泥,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架老旧的风箱。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勉强听清了几个破碎的词。

“南京……我的……纺织厂……”

南京?纺织厂?

我愣住了。我娘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这个小城,怎么会跟南京扯上关系?还纺织厂?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后来进了城,我爹在钢铁厂干了一辈子,她自己是街道工厂的临时工,跟纺织厂八竿子打不着。

“娘,你说什么?什么纺织厂?”我追问道。

可她眼里的那点光,已经彻底熄灭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林婉云。她松开我的手,开始喃喃自语:“下雨了,要收衣服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重新陷入混沌的脸,心里却翻江倒海。那句“南京……我的……纺织厂……”,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是胡话吗?也许是。痴呆的人,说的话哪能当真。可她叫我“金子”了。她清清楚楚地叫我“金子”了。那一刻,我相信她不是胡话。那一刻,她就是我的娘。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发酸。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属于我娘的过去,像一扇紧闭了三十年的大门,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对我,露开了一条缝。

二、我撬不开她床底的木匣子,就像我撬不开她紧锁的人生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娘的呼吸匀净而绵长,像个不知愁的孩子。可我,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遍遍地咀嚼着那几个字:“南京……我的……纺织厂……”

这太反常了。痴呆病人的记忆是碎片的,是错乱的,但绝不是凭空捏造的。他们可能会把昨天发生的事当成十年前,把儿子当成丈夫,但他们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能在他们漫长的人生里,找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南京”和“纺织厂”,在我对我娘全部的认知里,是一片空白。

我试着回忆。我爹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聊起过去。我爹总是说我娘命苦,年轻时吃了不少亏。我娘不爱说话,只是低头干活,偶尔会叹口气,说一句:“都过去了。”

究竟是什么过去了?我从未深究过。在我的印象里,我娘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母亲,沉默,坚韧,像一头老黄牛,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把最好的都留给家人。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丈夫、儿子和这个巴掌大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给娘喂完早饭,看着她又开始对着窗外的麻雀发呆,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疯长。我要找到答案。这不仅仅是为了解开一个谜,更是为了找回我娘那被疾病吞噬的、完整的人生。

我开始翻箱倒柜。

我们住的还是厂里分的五十平米老房子,我爹去世后,我和妻子李丽就搬过来和娘一起住。家里堆满了三十年的杂物,每一件都沾染着岁月和生活的尘埃。

我先从我娘的那个陪嫁的樟木箱子翻起。里面都是些旧衣服,料子是如今再也见不到的“的确良”,散发着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衣服底下,是一些发黄的信件。我心里一动,拿起来一看,却是我爹当年在厂里加班时写给她的家书,内容无非是“天冷多加衣”、“金子听不听话”之类的琐事。

我又翻了床头柜,抽屉里只有一沓她攒下来的、早已作废的粮票和布票,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她痴呆后,总把这些票证当成宝贝,谁碰一下就跟谁急。李丽说她这是穷怕了,一辈子的记忆都刻在了这些票证上。

家里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一无所获。我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床底下。

那是一张老式的木板床,床底的空间很高。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钻到床底玩捉迷藏。我俯下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到床底最里面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是一个木匣子。

那匣子不大,也就一个鞋盒大小,材质是看不出纹理的深色木头,因为常年放在阴暗的角落,表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却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质感。

我心里狂跳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把它从床底拖了出来。

匣子很重,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表面没有任何雕花和装饰,只在正面,有一个小巧的、已经锈成暗黄色的铜锁。

锁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那个什么都讲究“公有”的年代,一个上了锁的私人匣子,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

我开始疯狂地找钥匙。我把娘所有的衣服口袋都掏了一遍,把她那串只有一把房门钥匙的钥匙串翻来覆去地看,甚至连厨房的瓶瓶罐罐都没放过。

没有。哪里都没有。

李丽下班回来,看到我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一脸的莫名其妙。“你这是干嘛?找什么呢?”

我把木匣子的事跟她说了,也提了昨晚娘说的话。

李丽皱起了眉头,她是个务实的人,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向来不感冒。“我说陈金,你是不是魔怔了?娘病了三十年,胡话说了三十年,你怎么就单单把这句当真了?”她拿起那个木匣子掂了掂,“说不定就是以前装针头线脑的,钥匙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不,不一样。”我固执地摇摇头,“昨晚她叫我‘金子’了,她眼神是清醒的。”

“清醒一分钟,糊涂一整天,有什么用?”李丽叹了口气,“你别折腾了,赶紧把屋子收拾收拾,明天还要上班呢。这三十年,你为娘付出多少,我都看在眼里,可咱也得过自己的日子啊。”

我知道李丽说的是实话。这三十年,她跟着我,也受了太多的委屈。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像样的旅行,甚至连孩子都不敢要,怕照顾不过来。我们的生活,就像这间老房子一样,被我娘的病,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没再跟她争辩,默默地收拾着屋子。可那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我心头。

晚上,等李丽和娘都睡着了,我又悄悄地拿出那个木匣子。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仔细地端详着那把小小的铜锁。锁孔很小,结构看起来也简单。我找来一根回形针,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捅进锁孔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十多分钟过去了,锁芯纹丝不动。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又找来小锤子和螺丝刀,想把锁头撬开。可那铜锁虽小,却异常坚固。我怕弄出太大动静吵醒家人,不敢用蛮力,只能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地失败。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我。我突然觉得,我撬不开的,何止是这把锁。我娘的人生,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紧锁的匣子。我以为我朝夕相伴,悉心照料,就是了解她的全部。可实际上,我对那个叫林婉云的女人,那个在生下我之前、在嫁给我爹之前的少女,一无所知。

她有过怎样的梦想?她爱过什么样的人?她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要用一把锁,锁上整整半个世纪?

我把那把小小的黄铜锁攥在手心,一个疯狂的念头,第一次在我脑中扎了根。

我要去南京。

三、妻子说,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散了

当我把要去南京的想法告诉李丽时,她正在厨房里给我娘熬粥。白色的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我们这个家,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她连头都没回,只是手里的勺子在锅里搅动的频率,快了几分。“陈金,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我靠在厨房门框上,声音有些干涩,“丽丽,你就当……就当我求你,让我去这一次。”

李丽“啪”的一声把勺子扔在灶台上,滚烫的米汤溅出来,烫得她手背通红。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猛地转过身,眼睛也红了。

“求我?陈金,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她指着客厅里那个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身影,“你去?你去了娘怎么办?她现在一天都离不开人!你让我一个人伺候她?我白天还要上班!”

“我找个护工,临时的,花不了多少钱。”我急切地解释道。

“钱?又是钱!”李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疲惫,“陈金,你算算,这三十年,我们为了娘花了多少钱?你自己的工资,我的工资,搭进去多少?我们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你看看你,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穿的还是十年前的夹克!我呢?我多久没买过化妆品了?我们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无言以对。

是啊,这三十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娘刚生病那会儿,我还没结婚。我爹白天上班,我就请假在家照顾她。后来我爹身体也不行了,家里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我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李丽。

李丽是个好女人,善良,能干。她不嫌弃我家穷,不嫌弃我有个痴呆的娘。她说:“金子,你是个孝子,孝顺的男人,心眼儿坏不了。我跟你。”

我们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新房,就在这间老房子里,在我娘的房间隔壁,安了家。

新婚的甜蜜很快就被现实的琐碎消磨殆尽。我娘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自己吃饭,坏的时候大小便都失禁。李丽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帮着我一起照顾娘,洗洗涮涮,没有一句怨言。

可人不是铁打的。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娘半夜突发肺炎,高烧不退。我背着她,李丽在后面打着手电,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跑向医院。等把娘安顿好,交了住院费,我们俩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分食了一个冰冷的馒头。

李...丽...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她不是哭穷,也不是哭累。她抓着我的手说:“金子,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什么苦我都能吃。我就是……我就是心疼你。”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坚强。她学会了给我娘打针,学会了做各种流食,学会了面不改色地处理我娘的排泄物。她把所有的温柔和脆弱,都藏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

我们放弃了很多东西。放弃了二人世界,放弃了旅行,放弃了朋友聚会。当同龄人都在为孩子的升学、工作发愁时,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娘的病情,和下一个月的医药费。

我们甚至放弃了做父母的权利。李丽怀过一次孕,就在我爹去世那年。我整天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焦头烂额,根本没顾上她。她一个人去做产检,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孕期的反应。结果,因为过度劳累,孩子没保住。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要孩子的事。我知道,这是她心里最大的一根刺。也是我心里,最深的一个愧疚。

三十年,我们就像两只被绑在一起的陀螺,被我娘的病,抽得不停地旋转,身心俱疲,却不敢停下来。

此刻,看着李丽通红的眼眶,我心如刀割。

“丽丽,对不起。”我走过去,想抱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别跟我说对不起!”她吼道,“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清醒一点!陈金,那只是娘的一句胡话!你为了这句胡话,要把我们这个家都折腾散了吗?”

“如果不是胡话呢?”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娘的过去,真的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呢?如果这个秘密,是她痛苦了一辈子的根源呢?丽丽,我想去找到它。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能活得明白一点。也为了……让我自己,能心安一点。”

李丽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心疼。

良久,她转过身,重新拿起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粥。

“一个星期。”她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我最多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不管你找没找到你那个虚无缥缈的纺织厂,都必须给我回来。”

我的眼眶一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谢谢你,丽丽。”

她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她背对着我躺下,一夜无话。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我和她之间,像沙子一样流走。这个家,就像一艘在风雨中飘摇了三十年的小船,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巨浪了。

而去南京的这一趟,对我来说,就是一场豪赌。

赢了,或许能解开我娘一生的心结。

输了,我可能会输掉我仅剩的,这个家。

四、一张去南京的绿皮火车票,是我对抗三十年绝望的全部赌注

去南京的计划,在我和李丽的冷战中,艰难地推进着。

我托了街坊老王的媳妇,她以前在医院做过护工,有经验。我把价钱开得很高,几乎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她才勉强答应过来帮忙一个星期。交接的那天,我把娘的每一个生活习惯,吃的药,可能出现的反应,都写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地跟她交代。

“陈哥,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老王媳妇是个爽快人,“就是去南京办个事,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没事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我回头看了一眼我娘,她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我小时候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响,脸上是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她不知道我要离开,不知道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探寻她的过去。在她混沌的世界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过去和未来。

李丽默默地帮我收拾着行李。一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旅行包,几件换洗的内衣,一包饼干,一个装满热水的军用水壶。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把那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路上小心。”临出门前,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两千块钱,家里的全部积蓄了。省着点花。”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感觉像是接过了千斤重担。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初冬清晨的薄雾里。

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硬座,要坐十几个小时。车厢里拥挤而嘈杂,混合着方便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我缩在靠窗的角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一片茫然。

南京。

我对这个城市的全部印象,来自于历史课本和新闻报道。一个曾经的六朝古都,一个经历过惨痛历史的城市。我娘,那个连我们小城都没离开过的女人,她的生命轨迹,怎么会和这样一座遥远的城市交织在一起?

那个“纺织厂”,又究竟是什么?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木匣子,放在腿上,用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木质的表面光滑而冰冷,那把小小的铜锁,像一只紧闭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娘的名字,叫林婉云。婉约的婉,云朵的云。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充满了南方的诗情画意,和我们这个粗粝的北方小城格格不入。我爹叫陈大山,我的名字叫陈金,都是最朴实不过的名字。小时候我问过娘,为什么她的名字这么好听。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想了很久,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那个模糊的片段。她当时正在给我缝补书包,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你外公是个读书人,瞎起的。”

外公?我对我的外公外婆,没有任何印象。我爹说,他们在我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读书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那个年代,“读书人”这个身份,往往和“复杂”二字挂钩。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摇篮。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娘刚生病那会儿。她还认识我,但眼神已经开始变得恍惚。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凑过去看,地上画的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我问她:“娘,你画什么呢?”

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嘴里喃喃地说:“经线……纬线……我在织布呢……”

那时候,我只当她是病得糊涂了。可现在想来,那句“我在织布呢”,和如今这句“我的纺织厂”,难道只是巧合吗?

一阵剧烈的颠簸把我从梦中惊醒。火车到站了。

我背着沉重的行囊,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南京的冬天,是那种湿冷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和我熟悉的北方干冷完全不同。我裹紧了外套,站在车水马龙的站前广场上,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我该去哪里找?

南京这么大,叫“纺织厂”的地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何况,几十年过去,很多老厂早就倒闭或者搬迁了。我娘说的那个厂,还存不存在,都是个未知数。

我手里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木匣子,和我娘的名字,林婉云。

我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安顿好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木匣子拿出来,再次尝试着打开它。

我花了几十块钱,在楼下五金店买了一套小工具。我对着那把铜锁,又撬又砸,折腾了半个晚上,锁没打开,我的手倒是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流下来,和着心里的焦虑,一起在胸口发酵。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个顽固的木匣子,一种巨大的绝望感,几乎将我吞噬。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凭着一句可能是胡话的话,抛下病重的母亲和疲惫的妻子,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抱着一个打不开的破木匣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李丽是对的,我就是疯了。

我拿起手机,想给李丽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明天就回去。可当我翻到她的号码时,我的手指却停住了。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如果我现在放弃了,那我这三十年的坚守,算什么?我吃的那些苦,李丽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么?

不,我不能放弃。

这张来南京的绿皮火车票,不仅仅是一张车票。它是我这半辈子,第一次为自己做的决定。是我对抗那令人窒息的、长达三十年的绝望的,全部赌注。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工具。这一次,我不再试图撬开锁。我决定,从匣子本身下手。我找到匣子拼接的缝隙,用最小的螺丝刀,一点一点地,试图把构成匣子的木板,分离开来。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活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变成鱼肚白。

终于,在天亮的那一刻,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匣子的侧面,被我撬开了一条缝。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把那块木板,完整地取了下来。

匣子里的东西,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

五、档案室的老人看着我的名字,说:你娘,当年可是南京城的大人物

撬开木匣子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那不是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墨香、樟木香和某种未知花香的复杂气味,像一个尘封已久的梦。

匣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穿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女的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发髻,眉眼温婉,嘴角含笑。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女人,是我娘。年轻时的我娘。

她的美,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带着书卷气的、从容而安静的美。和我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母亲,判若两人。

而那个男人……是谁?绝不是我爹陈大山。我爹是个粗人,一辈子没穿过长衫,更没戴过金丝眼镜。

照片的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字:民国三十七年冬,摄于金陵。

金陵,就是南京。

照片下面,是一叠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一份股权转让书。地契的地址是“南京城南,剪子巷三十六号”,所有人的名字,写的是“林承德”。股权转让书的内容,是“金陵华章纺织厂”的全部股权,由“林承德”无偿转让给其独女“林婉云”。

林承德,应该就是我娘口中那个“读书人”外公。

华章纺织厂!

我几乎要跳起来。我娘没有说胡话!真的有一个纺织厂!而且,是属于她的!

可这怎么可能?如果我娘是纺织厂的老板,那我们家为什么会穷成这样?她为什么会嫁给我爹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人,在这个北方小城里,过着最平凡甚至可以说是贫苦的生活?

我压下心头的狂喜和疑惑,继续看下去。

在地契下面,是一封信。信封已经黄得发脆,上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我颤抖着手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风骨卓然,一看就是出自“读书人”之手。

“婉儿吾女:

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父或已不在人世。时局动荡,家国飘摇,为父此去,前途未卜。金陵已非久留之地,本欲携你与你母亲同往港岛,然你母亲身染沉疴,经不起长途颠簸,为父只能将你二人暂留金陵,托付于管家忠伯。

华章纺织厂,乃林家三代之基业。然乱世之中,财富亦是祸根。为父已将工厂全部股权转至你名下,地契亦一并交予你。此举实属无奈,只为保全这份家业,待时局平定,为父定当归来,与你母女团聚。

然世事难料,倘若为父……倘若为父有不测,你需谨记:守住工厂,守住这份家业。但更重要的,是守住你自己。若遇不可抗力,舍财保命,切记,切记!

另,有一事相托。你师兄沈敬尧,为人正直,才学兼备,对你亦有情意。为父已与他言明,若我此去不归,他定会护你周全。你二人之事,为父在心中早已应允。望你惜之。

父,林承德,绝笔。

民国三十七年冬。”

信很短,信息量却巨大。我反反复复地读了三遍,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娘,林婉云,是南京一家私营纺织厂的继承人。她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叫沈敬尧。而照片上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应该就是他。

这一切,都发生在“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年。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我外公林承德,去了港岛,再也没有回来。我娘和我外婆,留在了南京。

那之后呢?工厂怎么样了?那个叫沈敬尧的男人呢?我娘又是如何从一个资本家的大小姐,变成一个北方小城工人的妻子?

这中间,隔着几十年的历史风云,隔着无数个被隐去的秘密。

我把信和地契小心翼翼地收好,天已经大亮。我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个念头:去“剪子巷三十六号”看看。

剪子巷是老城南的一条小巷,七拐八绕,充满了市井气息。我按照门牌号找过去,三十六号的位置,如今已经是一家生意兴隆的火锅店。我问了火锅店的老板,他说这房子是他几年前买下来的,之前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我不甘心。我又去了南京市的档案馆。我想查一查“华章纺织厂”的资料。在那个年代,私营工厂的命运,大多是被“公私合营”。档案馆里,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档案馆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我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接待了我。他听我说要查“华章纺织厂”,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华章纺织厂……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电脑上检索着。

“找到了。”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条目,“年,公私合营,改名为‘南京第二纺织厂’。厂址……就是现在的城东开发区那边了。”

“那……那原来的老板呢?”我紧张地问。

“老板叫林承德,年去了香港,就没再回来。”老人说着,目光落在了我的申请表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你叫……陈金?”

“对。”

“你和你母亲姓?”

“不,我跟我父亲姓陈。我母亲叫林婉云。”

老人听到“林婉云”三个字,身体猛地一震,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仔细地看我,那眼神,像是在端详一件出土文物。

“林婉云……你是林婉云的儿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诧。

“您……您认识我娘?”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感慨,有惋惜,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孩子,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林婉云,当年,可是我们南京城响当当的大人物啊。”

六、她不是厂长,她只是一个守着别人江山的女人

“大人物?”

我被老人这句话,砸得晕头转向。我娘?那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的女人,会是“大人物”?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难以置信,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然后领着我,走进了档案馆深处一个不对外开放的资料室。

资料室里堆满了牛皮纸袋装着的旧档案,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味道。老人熟练地从一个高高的铁架上,取下一个厚厚的档案袋,吹开上面的灰尘,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

档案袋上写着“南京第二纺织厂(原华章纺织厂)历史沿革”。

我颤抖着手打开档案袋,里面是一沓沓发黄的、用钢笔手写的资料和黑白照片。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干部任命书。

“兹任命林婉云同志为南京第二纺织厂第一任厂长。一九五六年十月。”

厂长!我娘,竟然是国营纺织厂的第一任厂长!

我继续往下翻。一张张黑白照片,记录了工厂从“公私合营”到发展壮大的历史。照片里,都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我的母亲,林婉云。

在一张全厂职工大会的照片上,她站在主席台中央,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色工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神明亮而坚定,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言。她的身后,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红色标语。

在一张技术攻关的现场照片上,她和一群技术员围在一台轰鸣的纺织机前,手里拿着图纸,侧着头认真地听着别人的讲解,眉头微蹙。

在一张欢送知识青年下乡的照片上,她给一个年轻的女知青戴上大红花,脸上带着慈爱而鼓励的笑容。

……

照片上的她,和我印象中的母亲,完全是两个人。她自信,果敢,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她是工厂的主心骨,是所有工人尊敬和爱戴的“林厂长”。

档案里,还有很多关于她的文字记录。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市劳动模范……荣誉多得让我眼花缭乱。其中一份报告里,详细记述了她在“公私合营”过程中的“先进事迹”。

报告里说,华章纺织厂原厂主林承德逃往香港后,其女林婉云同志深明大义,主动将工厂上交国家,并团结全厂职工,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看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我娘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把自家的工厂捐了出去,然后从一个“资本家小姐”,摇身一变,成了“人民的厂长”。这在那个年代,是完全说得通的。

可是,如果她是厂长,是劳动模范,那她后来的命运,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大的转折?她又为什么会离开南京,远嫁到我们那个北方小城?

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份时间是年的文件上。那是一份“停职反省通知书”。

通知书的内容很简单,说林婉云同志因“历史问题”,暂时停止其厂长职务,接受组织调查。

年。一个特殊的年份。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的‘历史问题’,就是她的出身。”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声音低沉,“她是资本家的女儿,这是她的原罪。运动一来,她第一个被揪了出来。”

“那……那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后来……”老人叹了口气,从档案袋里抽出另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我。

那是一份手写的“情况说明”,字迹娟秀,是我娘的笔迹。但和那封信上的字相比,这份说明上的字,显得仓促而慌乱,很多地方都有涂改的痕迹。

“我叫林婉云,我交代我的问题。我父亲是资本家林承德,已逃往香港。我自愿将工厂上交国家,一心一意跟党走,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我与家庭划清了界限,我不是资本家的小姐,我是人民的女儿……”

短短几行字,我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林厂长”,在批斗会上,在无数双质疑和愤怒的眼睛注视下,是如何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她被批斗,被关牛棚,受尽了折磨。”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但她很坚强,什么都扛下来了。她一直说,她相信组织,相信党。”

“可是,有人不相信她。有人翻出了她和沈敬尧的关系。”

沈敬尧!那个我外公在信里提到的,我娘的师兄!

“沈敬尧是谁?”

“沈敬尧,当年是金陵大学的高材生,也是你外公最得意的门生。他和你娘,是公认的一对璧人。你外公走后,他一直很照顾你娘。后来,他也因为‘海外关系’,被打成了右派,送去西北劳改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那我娘……”

“批斗她的人说,她捐出工厂是假,潜伏下来等待时机,与海外和右派分子里应外合是真。他们说她是‘潜伏的特务’,‘披着红色外衣的毒蛇’。”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些恶毒的、荒谬的罪名,竟然曾经加在我那沉默寡言的母亲身上。

“她不承认。他们就打她,不让她睡觉,用尽了各种法子。最后,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一个更毒的招。他们找到了你娘当年在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让她证明,你娘在解放前,和一个国民党军官,生过一个孩子……”

“这……这是污蔑!”我气得浑身发抖。

“当然是污蔑。但在那个年代,没人听你辩解。”老人摇了摇头,“这个罪名,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致命的。它彻底摧毁了你娘的意志。她疯了。”

疯了……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场景。年轻的母亲,在无休止的折磨和最恶毒的羞辱下,那根紧绷的、叫做“信念”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后来呢?她疯了之后呢?”

“疯了,反而是一种解脱。没人再对一个疯子感兴趣了。运动结束后,厂里给她办了病退,但南京是不能待了。她在这里,有太多认识她的人,太多痛苦的回忆。厂里有个老工人,是你爹,陈大山。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光棍,他主动提出,愿意照顾你娘一辈子。于是,厂里办了手续,让你爹带着你娘,回了你们北方的老家。”

一切都串起来了。

我爹不是我娘的初恋,他只是一个在母亲最绝望的时候,接住了她的,善良的普通人。

他带着一个疯了的、曾经是“大人物”的女人,回到了他的家乡,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后半生。而我,就是他们这段奇特婚姻的产物。

我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言语。我一直以为,我娘的人生,是从嫁给我爹开始的。我错了。她在我不知道的南京,有过那样一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青春,也经历过那样一场万劫不复、烈火焚身的灾难。

“孩子,其实,关于你娘,还有一个秘密。”老人看着我,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她不是厂长。”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她名义上是厂长,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是。”老人指了指那份“公私合营”的档案,“她之所以那么拼命地工作,把工厂搞得那么好,不是为了什么荣誉,也不是为了向组织表忠心。”

“她只是在守着一份不属于她的家业。”

“你外公林承德,在离开南京前,除了你娘,还托付给沈敬尧另一个人。”

“谁?”

“是林承德一个生意伙伴的独生女,叫苏文秀。那家人在一次空袭中都遇难了,只剩下这个六岁的孤女。林承德不忍心,就把她收养在身边。他走的时候,兵荒马乱,带不了那么多孩子。他让你娘和沈敬尧,像对待亲妹妹一样,照顾苏文秀,并且承诺,华章纺织厂未来的收益,有苏文秀的一半。”

“你娘,做到了。她把苏文秀养大,供她读书,后来还把她嫁了出去。在那些最困难的岁月里,她自己可以饿肚子,但从来没短过苏文秀的吃穿。她把工厂上交国家,也是为了保护这份家业,不让它在动荡中消失。她想着,等将来政策好了,她还能想办法,把工厂赎回来,把那一半,交到苏文秀手上。”

“她不是厂长,她只是一个守着别人江山的女人。她守的,是她爹的承诺,是她自己的良心。”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个木匣子的重量,明白了那把锁的意义。里面锁着的,不是财富,而是一个女人用一生去践行的,沉甸甸的承诺。

我也终于明白了,我娘为什么会疯。压垮她的,不是批斗,不是毒打,而是那个“与国民党军官有私生子”的污蔑。因为那个污蔑,玷污了她的清白,也玷污了她誓死守护的这份承诺。她怕,她怕自己说不清,道不明,将来无颜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也无颜面对那个她视如己出的“妹妹”苏文秀。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长期的折磨,让她选择了用“遗忘”来保护自己。她的大脑,像一个被触发了保护机制的机器,自动切断了所有痛苦的根源。

她忘记了南京,忘记了华章纺织厂,忘记了沈敬尧,忘记了苏文秀,忘记了那场浩劫,也忘记了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自己。

她只记得,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叫林婉云。后来,她有了一个丈夫,叫陈大山。再后来,她有了一个儿子,叫金子。

七、我终于明白,她嘴里那个叫了三十年的名字,不是我爹

从档案馆出来,南京的街头华灯初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老人说的话。

我娘的一生,像一部情节跌宕的黑白电影,在我眼前放映。那些我从未参与过的、属于她的青春、理想、爱情和磨难,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

我走过秦淮河,看着画舫在水中荡漾,两岸是仿古的酒楼和喧嚣的游客。我想象着,几十年前,我那穿着旗袍的母亲,是否也曾和那个叫沈敬尧的青年,并肩走在这河边,谈论着诗和远方。

我走到曾经的“剪子巷三十六号”,如今的火锅店门口。我仿佛能穿透这面墙,看到当年那个大宅院里,年轻的母亲,是如何像姐姐一样,照顾着那个叫苏文秀的小女孩,教她读书写字,给她梳头。

我甚至能想象,在那场风暴来临之时,她是如何将那个装满秘密的木匣子藏在床底,然后穿上那身蓝色的工装,昂着头,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命运。

她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是一个战士。她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残酷。她用她单薄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庭的兴衰,一个时代的承诺。

回到小旅馆,我给李丽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李丽疲惫的声音:“喂?”

“丽丽,是我。”

“嗯,事情办完了?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我找到了一些东西。”我把在档案馆的发现,简略地跟她说了一遍。我省略了那些残酷的细节,只说了我娘曾经是厂长,后来因为历史原因,才离开了南京。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丽丽?你在听吗?”

“陈金,”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还记不记得,娘刚生病那几年,晚上经常做噩梦?”

我愣了一下。是的,我记得。那几年,我娘的病情还不算太重,她常常在半夜惊醒,浑身是汗,嘴里喊着一个名字。

“她喊的什么,你还记得吗?”李丽追问道。

我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名字,很陌生,我当时以为是她哪个记错了的亲戚。她总是反反复复地喊着那两个字,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敬……尧……”我几乎是不确定地,念出了那两个字。

敬尧!沈敬尧!

我浑身一震。原来,那个在我娘梦里出现了无数次,那个我一直以为是我听错了、记错了的名字,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他是她深爱过的恋人,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

“她总是一边喊着这个名字,一边说‘我对不起你’,‘你快走’……”李丽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颤抖,“我一直以为,那是爹的名字叫错了。现在我才明白……”

我们都明白了。

在她神志不清的噩梦里,她回到了那个生离死别的年代。她喊着沈敬尧的名字,让他快走,不要被她连累。她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三十年来,她被困在那个噩梦里,再也没有醒来。

“丽丽……”我的声音哽咽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娘。我一直以为我照顾她,就是尽孝了。可我从来没有真正懂过她。”

“别说了,陈金。”李丽打断了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明天就回去。我想……我想再办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找到苏文秀,或者她的后人。”我说,“这是娘一辈子的心愿。我想替她完成。”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五味杂陈。我和李丽之间那堵冰冷的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第二天,我又找到了档案馆的那个老人。我向他打听苏文秀的下落。

老人摇了摇头:“这个就难了。当年你娘出事后,为了不连累苏文秀,就托人把她送到了上海的亲戚家,从此断了联系。后来听说,她嫁了个华侨,八十年代初就出国了,去了美国。”

美国。一个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地方。

线索,又断了。

我有些失望,但并不绝望。我已经知道了足够多的真相。就算找不到苏文秀,我也能让我娘的故事,变得完整。

我订了第二天下午回家的火车票。上午,我拿着那张我娘和沈敬尧的合影,去了照相馆,让他们帮忙修复、放大。

取照片的时候,老师傅看着照片,啧啧称奇:“这姑娘,气质真好。这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真是般配啊。”

我笑了笑,眼眶却湿了。

是啊,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造化弄人。

我还去了一趟南京大学。我不知道沈敬尧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只是想,在我娘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在她爱人曾经求学的校园里,走一走,看一看。

校园里,年轻的学子们穿着时尚的衣服,抱着书本,说说笑笑地从我身边走过。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穿着长衫的青年,和那个穿着旗袍的少女,也曾这样并肩走在梧桐树下。他们的未来,本该像这阳光一样,明亮而灿烂。

离开南京前,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冲动的事。

我去了邮局,按照当年苏文秀可能去的地址——美国,寄出了一封信。信里,我简单讲述了我娘的故事,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也不知道收信人是谁。

这就像是往大海里,扔了一个漂流瓶。

但我想,我娘守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我也该替她,再等一等。

八、迟到了五十年的“大小姐”,终于回家了

回到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房门,看到的不是李丽冷漠的脸,而是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

李丽正在给我娘喂饭,动作轻柔,眼神里是我许久未见的温柔。我娘很乖,一口一口地吃着,像个听话的孩子。

看到我回来,李丽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我放下行李,走到我娘身边,蹲下来,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空洞,嘴里还嚼着饭。

“娘,我回来了。”我说。

她没有任何反应。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波澜,都归于平静。去南京的一趟,像一场大梦。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我娘依然是那个痴呆的老人,我依然是那个需要照顾她的儿子。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心。

吃饭的时候,我把那张放大了的、我娘和沈敬尧的合影,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李丽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晚上,我把那张照片,端端正正地挂在了我娘房间的墙上,就在她床头的正上方,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李丽站在我身后,看着照片上那对璧人,轻声说:“她……真好看。”

“是啊。”我说,“她本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别这么说。”李丽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陈金,我觉得,娘不后悔。如果让她重新选一次,她可能还是会选择嫁给爹,选择生下你。因为,她是你的娘啊。”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她。

“丽丽,谢谢你。”

“傻瓜。”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娘的过去,聊我们这三十年的生活,聊我们被磨损的爱情,和被压抑的梦想。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光。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轨迹。我上班,下班,照顾我娘。李丽也是。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变了。我们不再为一些琐事争吵,我们开始学着在沉重的生活里,寻找一些微小的乐趣。

我们会在周末,用轮椅推着我娘,去公园里晒太阳。我会指着天上的风筝,跟她说:“娘,你看,飞得好高。”她会“啊啊”地回应,脸上露出模糊的笑意。

李丽开始重新打扮自己。她买了新衣服,涂了口红。她说,不能让日子把人过得没了人样。

我把我娘的故事,写了下来。我把那个木匣子里的信、地契,和档案馆里找到的资料,都整理好。我想,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把这些东西,传给我的后人。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家族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时间,就在这样平静而琐碎的日子里,又过去了半年。

那封寄往美国的信,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自上海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苍老、但吐字清晰的女人。她说的是一口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请问……是陈金先生吗?”

“我是,您是?”

“我……我叫苏文秀。”

我拿着电话的手,猛地一抖。

苏文秀!那个我娘守护了一辈子的“妹妹”!

“我……我收到了您的信。”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激动,“信是我的女儿收到的,她辗转找到了我。我……我没想到,姐姐她……她还记得我。”

她叫我娘“姐姐”。

“她……她一直都记得您。”我的声音哽咽了,“她守了您一辈子。”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很久。

苏文秀告诉我,当年她被送到上海后,确实和姐姐失去了联系。后来她嫁人,去了美国,生活优渥,儿孙满堂。她也曾想过回来寻找姐姐,但人海茫茫,当年的地址早已物是人非,她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她以为,姐姐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姐姐她……现在还好吗?”苏文秀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了很久,才把娘的病情,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心碎的哭泣。

“我要回去看她!”苏文秀哭着说,“我马上就回去!我要当面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让她……受苦了!”

一个星期后,苏文秀回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她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但保养得很好,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气质优雅。她的身后,跟着她的女儿和女婿,看起来都是很有教养的人。

看到我的那一刻,苏文秀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像,真像……你的眉眼,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回到家,李丽已经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娘正坐在轮椅上,对着墙上那张照片发呆。

苏文秀走进房间,看到林婉云的那一刻,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轮椅前。

“姐姐!”她抱着我娘的腿,嚎啕大哭,“文秀回来看你了!姐姐!我对不起你啊!”

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了,身体不住地发抖,嘴里发出“啊啊”的惊叫。

我赶紧和李丽,还有苏文秀的女儿,一起把她扶起来。

“您别这样,我娘她……她受不了刺激。”

苏文秀擦干眼泪,站起身,看着轮椅上那个苍老、瘦弱、眼神呆滞的女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那个曾经保护她、照顾她、像一座山一样为她遮风挡雨的姐姐,如今,变成了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孩子。

“姐姐……”苏文杜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我娘的脸。

我娘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了一下,把脸埋进了李丽的怀里。

苏文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迟到了五十年的“大小姐”,终于回家了。可是,那个等了她一辈子的“守门人”,却已经不认识她了。

九、她看着我,说:金子,妈把事做完了

苏文秀在我们这个小城,住了下来。

她在最好的酒店订了房间,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我们这个狭小而拥挤的老房子里。她好像想把这迟到的五十年,都弥补回来。

她学着给姐姐喂饭。一开始,林婉云很抗拒,饭总是喂一半,洒一半。苏文秀不厌其烦,一遍遍地哄着,就像小时候,姐姐哄她吃饭一样。慢慢地,林婉云似乎习惯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从海外带来的香水味,不再那么抗拒。

她学着给姐姐擦洗身子。一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老人,做起这些粗活来,笨手笨脚。李丽想去帮忙,都被她拦住了。她说:“这是我欠姐姐的。”

她会坐在轮椅边,拉着姐姐的手,跟她讲这五十年来的事。讲她在美国的生活,讲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孙子。讲她是如何在自家院子里,种下了一片栀子花,因为她记得,姐姐最喜欢栀子花的香味。

林婉云听不懂,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偶尔会咧开嘴,露出一个没有意义的傻笑。

苏文秀的女儿,一个在美国当律师的知性女性,私下里找到了我。她代表她的母亲,提出了一个让我和李丽都无法拒绝的建议。

她想把我们接到美国去,给她母亲,也给我母亲,最好的医疗和照顾。并且,她要将华章纺织厂当年的资产,折合成现在的价值,全部归还给我们。那是一笔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拒绝了。

我对她说:“我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她离不开这里。至于钱,那是我娘替我外公守护的承诺,不是我的。我替我娘,把它还给你们,我心安了。”

苏文秀知道后,哭得更厉害了。她说:“你们一家人,怎么都这么傻。”

最终,我们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苏文秀用那笔钱,成立了一个以我母亲林婉云和我外公林承德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专门用于资助我们这个小城的贫困学生和孤寡老人。

她说,姐姐和父亲都是善良的人,这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

苏文秀要回美国的前一天,我们一家人,还有她和她的家人,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

就在我们家那面斑驳的老墙前面。我推着我娘的轮椅,坐在最中间。李丽和苏文秀,一左一右地站在我娘身后。

拍照的时候,我娘突然指着墙上那张她和沈敬尧的合影,“啊啊”地叫了起来。

苏文秀看着那张照片,眼圈红了。她凑到我娘耳边,轻声说:“姐姐,你还记得敬尧哥吗?他……他没有熬过那年冬天。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你给他织的那副手套……”

我娘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在她选择遗忘的那一刻,那个叫沈敬尧的青年,连同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就永远地,被埋葬在了岁月的尘埃里。

送走苏文秀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不,也不是完全平静。我们家的门槛,快被踏破了。市里、区里的领导,都来了。他们送来了慰问金,送来了一块“德义传家”的牌匾。我娘林婉云,这个被遗忘了半个世纪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这座城市的“道德楷模”。

我把那些东西,都锁进了柜子里。我对我娘说:“娘,这些,你都不稀罕。我知道。”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开始长时间地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医生说,她的器官正在衰竭,让我们做好准备。

我和李丽二十四小时轮流守着她。

一个下着小雪的清晨,我给她擦脸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浑浊依旧,但却异常的平静。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那只早已没有力气的手,颤巍巍地,摸了摸我的脸。

“金子……”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却清晰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娘,我在。”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看着我,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个完整的、温柔的笑容。那笑容,和我记忆深处,那个年轻的、会叫我“小金子”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

她张了张嘴,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金子……妈……把事……做完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缓缓地闭上。脸上的笑容,却永远地,凝固在了那里。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放声大哭。

我娘走了。

她带着她一生的秘密,守着她一生的承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把自己从那场长达三十年的噩梦中,解救了出来。

她把事情,做完了。

我娘的葬礼,很简单。按照她的遗愿,骨灰撒进了我们这个小城旁边,那条养育了她后半生的河里。

整理她的遗物时,李丽从她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旧棉袄的内兜里,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小撮干枯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花瓣。

苏文秀说,那是栀子花。是当年沈敬尧第一次送给我娘的礼物。

我把那撮花瓣,和我爹的骨灰,和我娘的骨灰,放在了一起。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和李丽,也老了。我们用苏文秀留下的钱,在郊区买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院子里,种满了栀子花。

每年夏天,栀子花开的时候,满院芬芳。我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花丛下,给我的孙子,讲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叫林婉云的太奶奶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太奶奶的一生,像一本很厚很厚的书。前面是诗,中间是史,后面,是沉默。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她生命里,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读者。

阳光落在院子里,像一枚枚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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