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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第四回 画纸烬成灰
苏府西跨院的阁楼逼仄狭小，常年不见充足天光，即便白日里也透着几分阴湿。林蔓兮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旧木霉味与纸张潮气的气息扑面而来，落在鼻尖泛着涩意。阁楼里陈设简陋，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靠着墙，窗边摆着一张缺了角的书桌，桌上摊着几张画纸，最底下压着半截炭笔，墙角立着一只生锈的炭盆，是她前日从杂物间寻来的。
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橘红的霞光透过窗棂缝隙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却驱不散阁楼里的沉郁。蔓兮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桌上的画纸，纸张粗糙，上面画着的皆是同一个人的身影——倚廊抽烟的侧影、伏案看书的背影、甚至是那日藏书阁里，他蹙眉冷视的模样。笔触从最初的青涩生涩，渐渐变得细腻传神，每一笔都藏着她不敢言说的心思，藏着那些在黑暗里悄悄滋生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情愫。
那日游艇甲板上的场景还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他攥着她膝盖问“谁打的”时的眼神，他脱下衬衫裹住她双腿的温度，还有掌心那抹刺目的猩红，都像烙铁一样印在心上，让她既惶恐又贪恋。可她更清楚，这份心思本就是错的，她与他之间隔着云泥之别，她的痴念，不过是自取其辱的笑话，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前日舅舅的打骂犹在耳畔，那句“不知廉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自尊，让她不得不狠下心，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想。
蔓兮深吸一口气，抬手将桌上的画纸一张张拾起，指尖划过画中人的眉眼，眼底泛起水光，却又被她强行逼退。她走到炭盆旁，将画纸轻轻放在盆底，又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盒火柴，擦燃一根，火苗跳跃而起，带着微弱的暖意。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闭了闭眼，将燃着的火柴凑到画纸边缘。
火苗迅速舔舐着纸张，橘红色的火焰在昏暗的阁楼里跳动，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颊。画纸渐渐卷曲、发黑，最终化为灰烬，随着阁楼里微弱的气流轻轻浮动。纸张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开来，混着空气中的潮气，透着几分绝望的气息。她看着那些承载着隐秘心事的画纸一点点化为灰烬，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眼眶终究还是红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炭盆边缘，溅起细小的火星。
她一张接一张地烧着，每烧一张，便像剜去一块心头肉，痛得她指尖发颤。最后剩下的，是那张画着他倚廊抽烟侧影的画，也是她画得最用心的一张。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边，那日藏书阁里，他碾碎画纸时的冰冷眼神清晰浮现，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将画纸放进了炭盆。火苗窜起，吞噬着画中的身影，也吞噬着她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希冀。
就在画纸即将燃尽之际，阁楼的木门突然被人狠狠踹开，“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阁楼的沉寂。蔓兮吓得浑身一僵，手里的火柴掉落在地，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她痛得缩回手，抬头望去，只见晏清站在门口，玄色的身影逆光而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周身却透着骇人的戾气。
不等她反应，晏清已经大步走到炭盆旁，目光落在盆中即将化为灰烬的画纸残骸上，眼底的寒意瞬间暴涨。他抬手，一把将炭盆从地上端起，猛地倒扣在桌上，盆中的火星四溅，落在桌上的旧书上，烧出一个个小黑点。他死死盯着那些尚未完全燃尽的画纸碎片，指尖攥得发白，语气冰冷如霜：“林蔓兮，你敢烧？”
蔓兮被他周身的戾气吓得后退一步，手背上的灼痛阵阵传来，她下意识地攥着受伤的手，眼底满是慌乱与无措：“我……我没有……”话未说完，便被自己的哽咽打断。她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何要阻止她烧画，难道连她这点隐秘的心思，连她想要斩断念想的举动，都要被他掌控、被他嘲讽吗？
晏清没理会她的辩解，俯身从桌上拾起那些残存的画纸碎片，指尖捏着焦黑的纸边，指节泛白。碎片上还能隐约看到画中人的轮廓，那熟悉的侧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他的心里，让他莫名的烦躁与暴怒。他转身看向蔓兮，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她：“谁准你烧的？”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晏清的目光带着刺骨的寒意，落在蔓兮身上，让她浑身发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背上的灼痛愈发清晰，伤口处已经泛起红肿，细小的水泡隐隐浮现，她强忍着泪意，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细弱如蚊蚋：“我……这些画不该存在……”
“不该存在？”晏清冷笑一声，迈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林蔓兮，你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不该存在？现在烧了，是怕我看见，还是怕自己记着？”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极大，捏得她下颌生疼，眼底的嘲讽与怒意毫不掩饰，像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她的心底。
蔓兮痛得皱起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温度。她挣扎着想要躲开，却被他攥得更紧，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冰冷的眼神，满心的委屈与难堪无处诉说。她只是想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念想，只是想保住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为何在他眼中，连这点愿望都成了错？
晏清的目光落在她攥着的手上，瞥见她手背上红肿的伤口与细小的水泡，眼底的怒意稍稍褪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暗沉。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转而抓住她受伤的手腕，力道轻柔了些许，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力。“手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方才的暴怒。
蔓兮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手背上的伤口被他触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她忍不住轻呼一声，眼底的泪意更浓：“没……没事……”
“没事？”晏清低头看向她的伤口，眼神沉了沉，突然俯身，含住了她手背上的伤口。温热的舌尖轻轻舔过红肿的肌肤，带着湿润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痛感，却也让蔓兮浑身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一般，僵在原地，眼底满是震惊与慌乱，连呼吸都忘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舌尖的温度，感受到他唇齿间的气息，那淡淡的沉水香混着一丝烟草味，钻入鼻腔，让她心口剧烈跳动起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起热意。她想要挣扎，想要推开他，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这般亲昵的举动，心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羞赧，有惶恐，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晏清舔了几下，便松开了她的手，抬眸看向她，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占有，有强势，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伤口，语气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疼才能记住——你归我管。”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蔓兮的心底炸开，让她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他。归他管？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把她当成一件属于他的物品，随意掌控，随意支配吗？还是……有其他的含义？她的心跳得愈发剧烈，眼底满是迷茫与无措，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竟一时忘了言语。
晏清看着她怔愣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看向书桌，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杂物，突然瞥见书桌抽屉微微敞开着，里面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他迈步走过去，伸手拉开抽屉，一本泛黄的线装日记赫然映入眼帘，日记只余下半本，封面已经磨损，纸页边缘泛黄发脆，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不等蔓兮反应过来，晏清已经将那半本日记拿了起来，随手翻开。纸页上的字迹娟秀清丽，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正是蔓兮的笔迹。他的目光落在上面，一行行墨字映入眼帘，起初是记录着在苏府的日常琐事，满是隐忍与委屈，渐渐的，字迹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而那些情绪的源头，皆指向一个名字——苏晏清。
“今日见他立于廊下，风拂衣袂，竟不知该看还是该躲……”
“他掷来的丝帕，我藏了许久，不敢示人，只在夜里偷偷摩挲……”
“苏家的人都笑我卑贱，可我偏偏控制不住，念着他的名字，像犯了错的罪人……”
晏清一页页翻着，目光愈发深沉，指尖捏着纸页的力道渐渐加重。直到翻到最后几页，一行墨字赫然入目，字迹带着几分颤抖，墨色因泪水洇透而显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地刻在纸上，也刻进了他的心里：“苏晏清三字是咒，烙得我日夜羞耻又欢喜……”
羞耻又欢喜。
这几个字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晏清心底的情绪，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他从未想过，这个在他眼中卑贱怯懦、任人践踏的女子，竟会对他怀有这般复杂而深沉的心思。那份藏在字里行间的痴念，带着少女的羞怯与卑微，却又无比真切，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奇异的悸动。
阁楼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晏清捏着那半本日记，站在书桌旁，背影挺拔却带着几分僵硬，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情绪，有震惊，有错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与慌乱。
蔓兮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最隐秘的心事，她藏在日记里的痴语，竟被他这般赤裸裸地看在眼里，那些羞耻与欢喜，那些卑微与执念，都暴露在他面前，让她无地自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死死咬着唇，泪水无声地滑落，浑身抖得像筛糠，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晏清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蔓兮颤抖的身影上，看着她苍白的脸颊，看着她无声滑落的泪水，看着她眼底的羞耻与绝望，心底的情绪愈发复杂。他捏着日记的指尖微微用力，纸页被捏得发皱，墨字洇透的痕迹愈发明显，像她心底无法言说的痴念，再也藏不住，也抹不去。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阁楼里渐渐陷入昏暗，唯有窗外的余光勉强勾勒出两人的身影。空气中还残留着画纸燃烧的焦糊味，混着淡淡的墨香，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沉重。晏清看着眼前蜷缩如小兽的女子，看着她眼底的泪水，那句“苏晏清三字是咒”反复在脑海里回响，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人紧紧缠在一起，再也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