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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sanye13小时前文章推荐1
摘要:亲娘引狼入室我出闺宴酒阑时,醉眼迷离,被寄居府中的穷书生毁了名节。爹娘震怒,连夜把我塞进花轿,草草配了人家。只长姐偷偷添箱,泪湿绢帕:“若他日难熬,回来寻我。”众人皆道她良善,虽是假凤,却养得比真凰更尊贵。那年她凤冠霞帔,嫁进王府;而我真千金,却栖进漏雨的柴门。…
亲娘引狼入室

我出闺宴酒阑时,醉眼迷离,被寄居府中的穷书生毁了名节。

爹娘震怒,连夜把我塞进花轿,草草配了人家。

只长姐偷偷添箱,泪湿绢帕:“若他日难熬,回来寻我。”

众人皆道她良善,虽是假凤,却养得比真凰更尊贵。

那年她凤冠霞帔,嫁进王府;而我真千金,却栖进漏雨的柴门。

三载风霜,书生拳脚相加,我病骨支离,逃回京城求援。

长姐倚在太子怀里,锦绣缠身,笑靥如花。

她见我枯槁,轻启朱唇:“妹妹不知,那日我亲手斟酒,才教你意乱情迷。”

“真千金若及笄,太子妃位岂非落到我?只好借你一步。”

我含恨咽气,再睁眼,竟回到出闺宴。

长姐正捧酒低笑,未料此盏合欢,将引她跌入深渊。

1

金盏里浮着一圈薄霜,霜底却藏着魅骨香。

女子沾唇便软作春水,男子饮罢便狂似饿狼,若不得解,血冲百会而亡。

姐姐把毒抹在杯口,像描唇脂一般细致。

前一世她敬完酒,随手掷杯,碎瓷混进尘土,谁也查不出。

我睁眼重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趁丝竹嘈杂,把两只杯换了位置。

随后我轻拨琴弦,引她将第二盏奉给宸王顾九昭。

顾九昭是陛下暗定的储君,是姐姐藏在心尖的月亮,也是我口头上的未来姐夫。

我当着姐姐的面抿了她那杯酒,而真正浸了魅骨香的,却滑进了宸王的喉。

半刻钟后,后院花影深处。

他避席醒酒,脚步虚浮,恰好跌进我怀里。

他的呼吸烫得灼人,掌心像烙铁——与前一世我中药时的滋味分毫不差。

我顺势偎过去,他像抱冰般箍住我,衣带一扯便落。

这香的阴狠就在于,纵是金枝玉叶,也得匍匐在欲念脚下。

我神思清明,牵着他绕进花房,躲开另一个可能追来的影子。

门一阖,他最后一丝克制也断了,俯身将我压在床榻。

他迷蒙间唤出一个名字:“锦荣……”

江锦荣是我姐姐。

我被接回将军府之前,她是父亲唯一的掌上明珠,得以进宫做皇子的伴读。

她陪读三年,用尽心思才让宸王把情意落在她身上。

她爱他如痴,他也曾为她描眉簪花。

前一世,我把宸王当姐夫敬着,从未想过以真千金的身份去夺。

如今,我用软声应和着他暴风般的索求。

这一回,我要把属于我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包括姐姐最舍不得的那颗心。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亲手递来的那盏酒,成了我与她心上人的合欢盏。

2

酒力蒸得榻上微暖,顾九昭汗湿鬓角,终于昏沉。

我俯身看他颈边一圈齿印,像雪中落梅,朵朵皆我刻下。

上一次这样端详他,还是前尘旧梦里,风雪割面的那一夜。

那时我满身脓疮,衣不蔽体,拍响了太子府朱漆大门。

三年前,我被一顶小轿抬去松阳,嫁与穷酸秀才段原。

姐姐同日入宸王府,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三年后,我拖着断腿,带着一身花柳毒瘢,爬回京城。

而姐姐已随宸王青云直上,成了东宫最尊贵的女主人。

她见我,先掩鼻,雪白狐裘遮了半张脸。

“妹妹这是打哪儿染来的恶疮?”

她往后一躲,顾九昭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像护一朵易碎的花。

他皱眉问侍卫:“哪来的疯妇,敢惊扰太子妃?”

我怔怔望着他,玄金蟒袍耀得我睁不开眼。

为何同是相府血脉,她能嫁得如此郎君?

而我却被指给一个赌鬼,连嫁妆都赔进青楼?

明明我才是爹娘的骨血,姐姐不过是奶娘换进来的假凤凰。

我被领回府那日,江锦荣攥着糖葫芦,怯怯求我。

“妹妹,别赶我走,我什么都不和你争。”

她落泪,爹娘便也跟着红了眼,倒像是我逼她。

如今她依旧被众星拱月,我却像条癞皮狗。

姐姐柔声解释:“殿下,这是松阳来的锦禾,我庶妹。”

“便是那年及笄礼上,醉酒与秀才无媒苟合的。”

顾九昭这才点头,似想起一桩旧闻。

“外头风大,孤先进去。”

他替姐姐掖紧狐裘,嗓音温柔得像要化雪。

姐姐含羞应声,目送他的背影隐入梅影。

太子一走,她便扶丫鬟下阶,笑意骤冷。

“妹妹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

我跪地,泪混着血:“段原逛窑子,赌光我的银子,还打断我的腿。”

“那花柳病也是他带回来的,我快烂透了。”

我摊开发黑的掌心:“我砸破他的头,松阳在通缉我,爹娘不开门,我只能来求姐姐。”

“当年你说,若我无路可走,便来寻你。”

我磕头,额头碰得青砖作响:“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段原原是相府寄读的寒门书生。

及笄那日,我被人灌醉,醒来便衣不蔽体躺在亭中,他压在我身上。

众目睽睽,我名声尽毁,爹娘草草把我嫁了。

出阁那天,唯有姐姐添妆,她握我手道:“他日若苦,来寻我。”

世人皆夸她菩萨心肠,假千金又如何,照样金尊玉贵。

我也曾信她,才拼死爬回京城。

她那张丰腴面庞忽然一沉,笑意如刀。

“我当年留那句话,便是算准你嫁过去会生不如死。”

3

我怔住:“姐姐,你说的……是哪一桩?”

“你竟还糊涂着?”

江锦荣贴我耳畔,声若夜鸦:“那年你及笄,我敬你的那盏寿酒,掺了最烈的春情散。”

“因而你浑身炽火,在众目睽睽的凉亭里,自己褪尽了罗衫。”

“段原,是我早布下的棋子,教他潜伏假山,等你神智全失,便扑上来撕碎你的清白。”

“我算准吉时,引宾客前来赏花,正好撞破你们衣衫不整。”

“于是满堂簪缨,都成了捉奸的证人,你江锦禾从此名声扫地,再别想高嫁!”

“为……为何如此待我?”

“为何!?”

她猛地攥我发髻,十指如钩:“你一回来,我就成了笑柄!从前爹娘捧的是我,你一来,我便成了瓦砾!”

“你的及笄宴何等风光,满城朱紫都来贺喜!”

“你夺走了属于我的荣耀!女子及笄便可议亲,爹娘自然偏疼你这亲生血脉!”

“我若不先下手,宸王妃的位子便落入你囊中!”

“宸王前途无量,我费尽心机才让他回眸一顾,岂容你半路截胡!”

“休怪我无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年我若不狠,如今跪在泥里的就是我!”

江锦荣仰首大笑,珠翠乱颤。

我惊惧睁眸,一声哀嚎噎在喉间,化作腥甜喷薄而出。

黑血溅上她的狐裘,她抬靴将我踹进雪窝。

官兵蜂拥而上,铁甲锵然,张知府亦踏雪而至。

“江锦禾,松阳县弑夫潜逃,按律当斩,张大人莫徇私。”

张知府拱手:“请太子妃示下。”

“那便让她去地下向亡夫赔罪!”

“江锦荣——!”

我泣血嘶喊,却被兵卒以竹板击碎牙关。

她解下染血狐裘,扶正凤冠,流苏冷冷作响。

“妹妹,二十年前,我冒名顶替,做了丞相府真千金。”

“二十年后,我又顶替了你,成了这东宫太子妃。”

“你这一世的福泽,全被我攥在手心,认命吧!”

她笑得清脆,却似冰棱刺骨。

我怒极攻心,旧疮迸裂,剧痛如潮,含恨而终。

临死,只见大雪覆上太子府的飞檐,白得刺目。

若有来生,我定要入主这重重金阙,将欺我之人碾作尘泥!

4

我从前世残梦里回神时,顾九昭已睁了眼,眸色清亮。

他一见枕边是我,五指瞬扣我喉。

“你竟敢算计本王?”

我软软挣两下,露出肩头他留下的青紫与红印,任谁看都是我吃亏。

他眼底一虚,指节松开,我咳得胸口发颤。

“我在厢房歇晌,王爷醉酒闯进来,对我……对我!”

我肩头轻颤,泪珠滚落,梨花带雨。

他按额,满脑疑云:“本王酒量素来海涵,今日不过浅尝。”

“可王爷酡颜如醉,神思全无,我哭喊求饶亦无用!”

他眉峰陡敛:“酒里被人做了手脚?”

我作恍然状,顺着话头低呼。

“今日我及笄,只饮一杯,那杯是姐姐亲手递的,王爷后来喝的也是姐姐斟的……难道?”

“若真是姐姐设局,我与王爷再留此处便是瓮中之鳖!”

他冷声回护:“锦荣温善,断不会行此下作!”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杂沓。

娘亲焦急的嗓音先至。

“皇后娘娘即刻驾临,锦禾这及笄的主角若失仪,如何是好?快把人寻来!”

紧接着是江锦荣柔声。

“娘,女儿有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丫鬟瞧见妹妹与一陌生男子进了内院花园,如今双双不见,莫不是躲在哪间厢房?”

前世及笄,确因皇后亲临而声势浩大。

皇后与我娘少时相交甚笃,此行明为观礼,暗里替宸王择妃。

宫里早有意让相府与东宫结亲。

江锦荣原该是内定的宸王妃。

可惜婚约定下前,她被揭穿是假凤凰,生母竟是勾栏舞姬。

虽未被逐,身份却一落千丈。

皇家最重血统洁净。

她如今不过奴籍之女,皇后面上不显,心里早已膈应。

今日皇后亲来,就想看看真千金容貌品行,能否配得上宸王妃之位。

江锦荣窥得此意,便布下药局,欲让皇后亲眼见我衣衫凌乱与外男纠缠。

前世皇后撞见,雷霆震怒,爹娘匆匆将我远嫁,免污门楣。

我越狼狈,她越能洗清假千金之垢。

其心思之毒,细思极恐。

这一回,她扑空亭子,即刻引众至最近厢房。

门扉虚掩,里头光景若隐若现。

“锦禾妹妹,你在么?”

她未推门,语带关切。

顾九昭满面窘迫,颈侧咬痕鲜明,耳根潮红未褪。

“王爷莫慌。”

我悄声:“我去挡人,王爷翻窗先走。”

“放心,今日之事,我半个字不泄。”

他微愕:“那你如何自处?”

残榻凌乱,衾被湿漉,纵无男子,亦难堵悠悠之口。

我眨眼,一派天真:“若只是醉后糊涂,姐姐怎会忍心责我?”

我拾起他落地蟒袍,双手奉上,眸光澄澈。

“王爷,臣女从未想过借此攀附。”

他望我,眼底浮起陌生波澜。

“妹妹再不言语,姐姐便推门了!”

江锦荣声线陡紧,步步逼近。

5

我拢着衣襟,指尖颤颤,绕出屏风,声音软得似醉:“姐姐,我贪杯,在此眯了一觉。”

“哦?”江锦荣尾音拖得老长,“妹妹嗓音怎像被沙子磨过?醉还能割喉?”

我假咳两声,学那病西施:“许是酒气冲了风,略痒。”

“既染风寒,姐姐更得进来疼你。”

她话未落,门栓已响,呼啦啦涌进我娘与一群高髻华裳的夫人。

前世这张罗捉奸的,还是她们。

我心口一紧,手背挡在襟前,却偏叫那点红痕落在众目里。

屋内余温未散,香腻腻地缠人,夫人们互递眼色,笑得暧昧。

我娘压嗓低斥:“锦禾,你在这屋里搅了什么浑水!”

“娘,女儿当真什么都没碰。”

我边说边退,像母鸡护雏般挡在屏风前。

江锦荣眸光如刀,先划屏风再划我:“妹妹,莫不是藏了野男人,在此做那没脸的事?”

“姐姐,我听不懂。”

她平日最会装贤良,此刻却撕了面皮,恨不能把我踩进泥。

“早说你回府该囚起来,你那养母是花楼出身,你耳濡目染,离了男人活不成?”

“姐姐慎言,养母再卑微,也是你的生身之人。”

江锦荣最恨揭她疮疤,脸瞬间青白。

“妓子罢了,被我金口点两句,死后都添光。”

前世我在亭中被冤,只会哭求,她假惺惺替我拭泪,我竟信她菩萨。

如今顶她两句,她便露獠牙。

“及笄礼上就敢偷腥,难怪嗓子哑得跟破锣似的!”

她逼前一步:“奸夫是谁?交出来!”

“姐姐空口白牙,怎敢毁我清誉!”

我泪珠将坠未坠,尾音打着颤儿。

江锦荣当我心虚,我却只哭给屏风后那人听。

养娘昔年艳冠京华,她教我:眼泪要落得巧,才能勾魂。

“姐姐口口声声捉奸,又领这阵仗,莫非早布好局?”

我死死抵住屏风:“我被人灌醉,姐姐可知情?”

江锦荣眸光一闪,急色上脸:“清白不清白,掀开便知!让!”

她猛推我,我顺势跌坐,屏风哗啦倒。

纱帐乱舞,榻上人背脊挺直,墨发散落。

江锦荣眼底迸出喜色,我却暗松一口气——他终究没舍我。

倒算有点男儿担当。

6

众人哗然,指尖齐指:“江锦禾竟真在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偷情!”

“及笄礼未毕便行丑事,丞相府的脸面都要被她踩碎!”

娘亲踉跄一步,声嘶力竭:“锦禾,你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那野男人是谁?”

我跪伏在地,泪与尘土混作一团:“娘,女儿冤枉!”

江锦荣已逼至榻前,唇角噙着胜券在握的冷笑:“奸夫何人,掀开帐子便见分晓!”

“即刻转身!”

她喝声如鞭,直指床内。

锦被之下,那人纹丝不动。

我膝行至她裙边,抱她脚踝:“姐姐,千错万错都在我,我甘愿以白绫偿命,只求你们放过他!”

“滚开!”

江锦荣抬腿将我踢翻,她认定榻上之人乃她暗中安排的段书生。

书生竟敢违逆,她怒火攻心,一掌重重按向那人肩胛,声音尖利如刀:“聋了不成?我叫你转身!”

帐中人终于回身,冷眸似刃,眉峰压着雷霆之怒,他薄唇轻启:“奸夫是本王。”

“锦荣,你可称心?”

江锦荣瞳仁骤缩,唇瓣哆嗦:“王……王爷?”

不知是谁先扑通跪倒,瞬间黑压压跪成一片。

江锦荣双膝发软,如风中残叶,颤声:“怎会……怎会是你?”

她猛地扭头瞪我。

我指尖轻触自己微肿的喉,无声弯唇——姐姐不是问我为何嗓音沙哑?

皆因姐夫情到深处,咬得狠了呀。

7

“竟然是你!”

江锦荣蓦地回神,气得跳脚,张牙舞爪要扑我。

顾九昭一步抢前,把我护得滴水不漏,眸色沉沉打量她。

在他的印象里,江锦荣一向软声细语,连走路都怕踩疼蚂蚁。

方才却刻薄得像市井悍妇,句句带针,面目扭曲。

这与他念了多年的温柔影子,竟半点合不上。

宫里长大的皇子,最懂笑里藏刀,他心底起了寒。

江锦荣终于察觉失态,扑通跪下,泪珠滚得比戏子还快:

“王爷,妾身是怕您被人暗算,才急得失了分寸。”

她仰脸,声声恳切:

“您向来酒量如海,怎会醉得人事不省?定是酒里下了毒!”

“想害王爷的人就在屋里!”

我半垂眼睫,泪珠将坠未坠:“姐姐句句暗指,莫非要冤我害王爷?”

江锦荣指着我鼻尖,指尖发抖:“除了你还能有谁!”

“一请大夫把脉,便知分晓!”

顾九昭点头,命亲卫去前厅请李太医。

消息一出,满院宾客皆惊动,灯火如昼。

李太医三指搭在顾九昭腕上,眉心越拧越紧:

“王爷脉象躁疾,火毒攻心,正是极烈的媚药之征。”

“若不解,恐伤根基,甚至血逆而亡。”

众人哗然,将军怒喝:“丞相府吃了豹子胆,敢拿王爷试药!”

爹娘早已跪倒,叩首如捣蒜:“臣等管教不严,任凭王爷处置。”

江锦荣却抢先开口,语气温柔得像水:

“爹娘莫慌,王爷明察秋毫,自不会冤枉好人。”

“当务之急,是揪出下药之人。”

她目光如钩,死死锁住我:“锦禾,你敢不敢让太医把脉?”

我攥紧袖口,声音发颤:“姐姐这是何意?”

“若你也中药,情有可原;若脉象平稳,便说明你清醒。”

“一个清醒的姑娘,见王爷药性发作,该去请医,而非爬床!”

她替我理了理微乱的领子,指尖冰冷:

“别装出一副被人欺负的可怜样,分明是你自导自演。”

“想借今日及笄礼,逼王爷娶你进门,对不对?”

那杯毒酒原是她替我备的,此刻却成了刺向她的刀。

她眼底杀意翻滚,就算鱼死网破,也要拉我垫背。

8

我攥住腕子,连退两步,急声分辩:“奴婢没有!奴婢也是被人算计!”

“没做亏心事,你慌什么?”

讥笑随风而至,我抬眼,竟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江浩宇。

他走到江锦荣身旁,朝宸王拱手:

“殿下,此药性烈,若两人都中,江锦禾才算清白。

若她清醒,只殿下神迷,便难脱她自荐枕席之嫌。”

我望着江浩宇,明明我与他眉眼最像。

可此刻,他护着江锦荣,字字如刀,不留情。

启国旧例,女子出阁,必由兄长扶出正门。

前一世,我嫁那穷书生。

江浩宇只遣小厮传话:

“大公子说,姑娘行止轻浮,虽同血脉,羞与为伍,好自为之。”

后来江锦荣出嫁,江浩宇亲送十里,泪湿衣襟。

心寒只一瞬,我对血脉早已死心。

我能倚仗的,只剩自己。

江浩宇话音落,人群里便有人替江锦荣帮腔。

齐家县主嗤笑:“明知宸王与锦荣只差赐婚,江锦禾竟敢下药,想生米煮成熟饭,逼婚上位!”

贺世子冷哼:“血缘再亲,流落十八年,被那等人养大,怎比锦荣金枝玉叶?”

章小公爷高喝:“江锦禾别装了!及笄礼上给王爷下药,你真豁得出去!”

这三人与江锦荣并称“皇城四公子”。

我初回京城,他们诓我去玉楼,说为我接风。

菜未过半,诸公子借故溜走,独留我结账。

我才知,那一桌酒菜竟值百两。

我身上只有几两碎银,窘迫无措。

掌柜扣我至夜,江浩宇黑脸把我领回。

那一日,我颜面扫地,满城笑我乍富显摆。

回府时,江锦荣与三友等在门口。

她握我手笑:“妹妹莫怪,他们与你玩笑。”

她虽言笑,众人看我,却像看阴沟爬上岸的老鼠。

那一日,羞愤几乎将我淹没。

江锦荣占尽嫡女风光十八年,皇城人脉早已织成网。

无论黑白,众人皆护她。

此刻亦然,七嘴八舌,我无从开口。

贵妇臣子,皆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我,仿佛真相已明。

江锦荣柔声劝:

“同为女子,我懂你心思。你在外长大,养娘又是那等人,学些手段不足为奇。”

“我没有。”我含泪摇头,再退两步。

“没有?”江锦荣逼近:“那就请太医把脉,一验便知!”

9

我抬眼望定顾九昭,眸里蓄泪:“王爷,锦禾确是被算计,冤枉至极。”

顾九昭握住我腕子,低声道:“让太医诊脉,若你无事,流言自散。”

他掌心滚烫,我的手臂却止不住战栗。

江锦荣忽地抢前,攥住我另一只手,李太医顺势扣脉。

我往后缩,想抽回手。

这一缩,引来她身后几位公子哄笑。

“看,她心虚得发抖,药定是她下的!”

“烟花巷出来的,惯会使这种下作手段,妄想一步登天。”

“江丞相,说句公道话,锦荣小姐的品格,可比这位高贵多了。”

“住嘴!”顾九昭冷喝,声如寒冰,“事未分明,谁许你们满口污秽?宫学规矩白学了?”

那群贵胄子弟噤若寒蝉。

惟有江浩宇仍梗着脖子:“王爷,她都抖成筛糠,还验什么?分明——”

“锦禾姑娘这脉……”

江浩宇话未完,李太医抚须皱眉,忽地开口。

江锦荣急问:“脉象如何?她没中药,对不对?”

李太医收回手,断言:“脉息紊乱,气血翻涌,乃烈性媚药之伤,与王爷同症。”

江锦荣面色刷白:“什么?!”

方才叫嚣的众人,连同江浩宇,一齐怔住。

李太医再道:“二人中毒时辰相近,锦禾姑娘受药更深,发作之时,神智尽失,所作所为皆非本意。”

江锦荣尖声:“不可能!定是你诊错!”

李太医捋须:“老臣行医四十载,今日倒被质疑第一回。”

江锦荣羞恼交加,指我怒喝:“你没鬼为何躲?把脉都怕!”

我缓缓挽袖,露出斑斑青紫。

我环视全场,轻声道:“我怕的,是让这些痕迹露于人前,损王爷清名,也失闺阁体面。”

我目光掠过江锦荣与她那三位闺友,唇角微挑。

“诸位,如今可信了?”

齿痕深深,淤青斑斑,皆是顾九昭情潮翻涌时留下的印记。

他面含愧色,把我拢进怀里,替我拢好袖角,又解开自己外衫,把我包得严严实实。

我被裹在他衣袍之内,鼻端尽是他衣上沉水香的味道。

方才嚷得最响的那拨人,此刻也慌了手脚:“原来她果真是清白的,那下药之人是谁?”

“难不成宴里混进了刺客?”

“我方才分明看见,锦荣向王爷与那位真千金都敬了酒……”

江锦荣早已阵脚大乱,江浩宇却挺身而出:“就算、就算锦禾也中了药,兴许她为了宸王府名声,甘冒奇险,走了险棋。”

我冷冷斜睨江浩宇——到底是同胞兄长,连我心里的算盘都猜得分毫不差。

我的确服了那药,不过是在把顾九昭哄上榻后。

江锦荣给我下的,是最猛的“配鸳鸯”。

前世我嫁那穷书生,花轿里磕了手,血珠渗了满掌。

替我裹伤的老郎中嗅了嗅血味,问我洞房前可曾饮过烈性春药。

“那药叫‘配鸳鸯’,原是乡下给动物发情用的。

“若用在人身上,狠辣非常,男女贵贱,一概难逃。

“药性入血,十天半月也难清干净。”

赤脚郎中好心叮嘱我:“毒发时,血里带毒,旁人沾了也遭殃。”

于是顾九昭药性冲头时,我抱住他颈子,狠狠咬破皮肉,直到血珠滚出。

为掩痕迹,我又在他肩头臂上多留了几处齿痕。

我吮他伤口的血,像饮鸩止渴的罪人。

那一刻,我恍若地狱爬出的厉鬼,缠着云端的神明,用最卑劣的法子求一条生路。

死过一次的人,活命时哪顾得上体面。

欢好未歇,我体内毒火亦被点燃。

等他餍足,我仍咬牙强忍,脉搏却乱得逼真,太医皆以为我与他同遭暗算,且我伤得更重。

于是,我便成了众人眼里最无辜最可怜的那一个。

我含泪望着江浩宇,声若游丝:“哥哥的意思,是说我为了攀附王府,竟甘愿吞下那等虎狼之药,连命都不要?”

“世间真有这般痴蠢之人?还是哥哥眼里,我便如此下作?”

江浩宇张了张口,只吐出一个“你”字,便哽在喉间。

我转身望向爹娘,泪坠如珠:“在爹娘心里,我竟成了为富贵不择手段的恶人?”

“我才是与你们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啊。”

“江锦荣一句话,便教你们疑我至此,岂非连江家清誉也一并踩碎?”

丞相父亲低下头,指节微颤,华服母亲以袖掩面,再不敢与我对视。

满室鸦雀无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我缓步走到顾九昭身畔,抬眸问他:“王爷,可还记得妾身所言?”

“当日你我皆饮了江锦荣所敬之酒。”

江锦荣闻言面色煞白,指尖掐进掌心。

她强撑笑意:“我敬的酒绝无问题!”

我淡声补道:“药未必在酒,许是抹在杯壁,也未可知。”

“王爷,劳烦取那壶与杯,一验便知。”

江锦荣眼底慌乱一闪,仍强作镇定:“王爷,我与你相识多年,品性如何,你难道不知?”

顾九昭眸色微冷:“正因相识,本王才要再细察。”

她身子一晃,几欲跌倒,幸得江浩宇扶住。

她咬唇低语:“清者自清,任查无妨。”

话音未落,人群外忽传来一声高喝:“学生有要事禀告!”

众人让开,只见布衣书生张文宣押着另一人,那人被反剪双臂,脸颊青紫,口中连喊冤枉。

我定睛一看,正是前世毁我清誉的段原。

他跪在地上,眼神躲闪,仍带三分猥琐。

张文宣拱手:“王爷,相爷,此贼今日鬼祟潜入内院,藏于假山,意图不轨!”

“学生一路尾随,亲眼见他推开厢房门扉,似在寻人。”

我只觉背脊生寒,指尖冰凉。

若今日无顾九昭,若我当真药性发作,此刻恐怕已……

顾九昭察觉我气息紊乱,将我揽入怀中,掌心覆在我背,无声安抚。

我靠着他,嗅到冷冽松香,才稍觉心安。

段原挣扎喊冤:“张生血口喷人!我只是迷路——”

张文宣冷笑:“迷路迷到女眷内院?你这迷得可真远。”

前厅丝竹正浓,相府千金的及笄礼行至最热闹处。

我有恩于丞相,怎容段原搅了贵女吉时,于是抢先一步将他扣下。

他挣扎间,我顺手从他衣襟里扯出一条熏得发腻的方巾。

张文宣双手捧巾,恭敬呈上。

李太医接过,对着灯影翻看,又低头轻嗅,立刻皱眉撇开。

“巾上浸了合欢淫毒!他竟妄图玷污锦禾小姐!”

话音落地,满堂哗然,女眷们掩唇失色。

我装作惊惧,顺势偎进顾九昭怀里。

顾九昭怒极,一脚将段原踹得滚出数步,喝问:“说!谁给你的胆子!”

段原趴在地上,眼珠乱转,目光直勾勾锁向江锦荣。

江锦荣呼吸一滞,声音发颤:“你、你瞪我做什么!”

我与段原前世同床异梦三载,深知他蠢且毒。

此刻命悬一线,他必会拖江锦荣下水。

我本不必开口,只等狗咬狗。

果然,他死死盯着江锦荣,喉咙里挤出半个“江”字。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尖利的通传陡然劈下,将他的话生生斩断。

我攥紧的指节倏地松开——只差一点。

江锦荣悬到嗓尖的心扑通落回,额上冷汗涔涔。

皇后素来看重江锦荣。

在她被揭穿假千金前,仍是相府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

宸王需借相府之势,皇后亦多次暗示江锦荣堪配东宫。

江锦荣指尖摩挲腕上那只皇后亲赐的碧玉缠丝镯。

如今她虽为假千金,可锦禾却传出勾引皇子的风言。

皇后最忌床笫阴私,更视宸王如眼珠子。

江锦荣唇角悄然勾起,眼底浮起劫后余生的倨傲。

皇后,是她最大的护身符。

凤辇戛然止在檐下,满屋仆婢齐伏。

我披着顾九昭的锦袍,俯首跪地,才触金砖,便觉皇后目光灼灼,似要把我烧出洞来。

榻褥凌乱,香衾半垂,余温尚在,方才的荒唐无从遮掩。

皇后眉梢一挑,声线结冰:“这里出了什么丑事?”

我还未启唇,江锦荣已抢声:“娘娘,江锦禾学了青楼媚伎,蓄意诱了宸王殿下!”

张皇后膝下唯有顾九昭一子。

当年她有孕,却被丽嫔李氏暗算,龙胎殒于五月。

李氏原是瘦马出身,圣上醉后幸于画舫,一夜承恩,遂封丽嫔。

入宫后恃宠骄横,顶撞皇后,终致小公主不保。

丽嫔早葬冷宫,可皇后从此最恨那等狐媚。

今日初见,江锦荣一句便把我钉成第二个丽嫔,皇后眸底顿起霜刃。

她垂眼看我,再无温度。

“无媒而合,便是失节。”

“赐你白绫,留你全尸,也算体面。”

顾九昭急声:“母后,江锦禾亦是受害!”

皇后冷笑:“女子心肠,你能看穿几层?休学你父皇,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我面不改色,脊背却汗湿重衫,这点把戏,在皇后眼里原是小丑跳梁。

她位极,无人敢逆。

爹娘目光闪烁,唇动却终无声——同前世一般,他们舍我保名。

两位老嬷上前拿我,我抬眼,撞见江锦荣弯唇,像偷到鸡的狐。

嬷嬷手劲狠,一把扯我肩头衣角。

锦袍滑落一寸,狼狈尽现,皇后眉蹙更深。

袍角将坠未坠,忽被一只大手重新拢紧。

顾九昭把我按进怀里,声如沉铁:“若论失贞,儿臣亦负君子之节。”

“母后既要赐绫,便多赐一尺,让儿臣陪她同赴黄泉!”

皇后失声:“皇儿——!”

我伏在顾九昭胸前,能听见他心口擂鼓。

满殿鸦雀,都被宸王这一声震住。

“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命,母后此举,与屠户何异?”

他冷眼扫过众人:“皇后在此,尔等却噤若寒蝉,要舌头何用?”

方才出去的侍卫恰在这时踏进殿门。

顾九昭扶皇后坐上主位:“案情盘根错节,母后既来,先听证据再定夺。”

皇后拂袖,只得坐下。

侍卫捧酒盏,低头回禀:

“酒壶壶嘴抹了药粉,验得民间春药‘鸳鸯散’,原是乡下给动物配种之用。”

“王爷与江小姐方才失态,正是此物作祟。”

所有目光齐刷刷钉在江锦荣身上。

她扑通跪倒,尖声喊冤:“有人栽赃!酒壶经手无数,怎能赖我!”

皇后先前怒火被儿子按下,此刻听太医说此药险要了宸王性命,脸色更沉。

“锦荣,你莫不是喊捉贼的贼?”

“娘娘明鉴!臣女冤枉!”

江锦荣膝行两步,鬓发散乱,活像戏里疯婆子。

她的三位手帕交低头装死。

我原以为江锦荣今日必死。

顾九昭却轻轻一叹:“真相已白——书生段原觊觎相府千金,潜进内院投药。”

我猛地抬头,他声音冷硬如刀:

“把段原拖出去,先宫刑,后绞架。”

段原嘶吼:“我只是棋子!真正主使是——”

侍卫抡棍,捣碎他牙舌,血沫四溅,只剩呜咽。

我急声:“案情尚有隐情!”

明明江锦荣才是幕后,怎能让段原背锅?

顾九昭扣在我肩上的指蓦地收紧,是警告。

我怔住,见他俯视地上抖成一团的江锦荣:

“即日起,江大小姐闭门思过,无本王令,一步不得出绣楼。”

我懂了,他要保江锦荣,不惜毁我辛苦搜集的所有证物。

下一瞬,他拉我跪在皇后面前:

“母后,江二小姐误打误撞解了药性,她无辜,儿臣愿担责。”

“父皇早欲宸王府与相府联姻,江锦禾乃真千金,婚约便由她续。”

皇后愕然:“九昭,你此话当真?”

顾九昭攥紧我手,朗声宣告:

“本王当择吉日,三书六礼,迎江锦禾为宸王妃。”

顾九昭这一番安排,既护住我闺门清名,也替皇后把杀心按下。

宸王想要的是相府的笔杆子。

皇后心里明白江锦荣逃不开干系,嫌隙已生。

她终是点头,让顾九昭自个儿进宫讨圣旨。

及笄礼的乱子,这才算落下帘子。

皇后銮驾回宫后,我误打误撞闯进小亭,听见江锦荣与顾九昭说话。

江锦荣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子连串往下掉。

“王爷这是与我赌气么?明明与您两情相悦的是我,怎的忽然要娶江锦禾?”

“您可知她流落在外那些年,是跟着什么人长大?她手段腌臜,今日众人都被她骗了!”

“锦荣,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本王面前演戏?”

顾九昭指尖捏着一只白瓷小盏,往她眼前轻轻一送,江锦荣的哭声立刻噎住。

“盏口与盏底都淬了毒,太医说,只要沾了水,顷刻化作猛性媚药。”

“酒里下药太显眼,你便动到杯子上。”

“若本王没猜错,段原也是你放进内院的。”

“你原想给江锦禾灌药,再叫段原夺她清白。”

“如此相府便只剩你一个嫡女,宸王妃自然非你莫属,是也不是?”

证据摆得明明白白,顾九昭心思通透,早把她的局看穿。

“王爷……”

江锦荣被盯得脊背发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在盏底点了红印,印子太小,你竟拿错了杯子,把那盏毒酒也递到本王唇边,才闹出今日笑话。”

“锦荣,你甚至想借我母后的手,取江锦禾性命。”

“好一招借刀杀人,江锦荣,皇家的刀也敢借,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的!不是的,王爷!”

江锦荣慌得扑通跪地,抓着顾九昭袍角。

“我确实想给江锦禾下药,可她与段原本就眉来眼去!”

“我只是成全他们,她亲口说要与段原私奔,我才挑在及笄礼这日给他们铺路!”

即便败露,她仍不忘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半真半假,叫人听了难免生疑。

“我从未算计王爷,我哪敢!”

“是江锦禾!她趁乱换了杯子,才害得王爷遭罪!”

她手指死死揪住顾九昭衣摆,声音凄厉。

“王爷,我仰慕您多年,梦里都想做您的正妃!”

“我怎舍得伤您分毫?这一切都是江锦禾设的局,她才是罪魁!”

“闹到这般田地,你竟连一句知错都不肯!”

“砰”的一声脆响,顾九昭把手中白瓷盏掼得粉碎,碎屑溅起星子似的寒光。

“侍卫来回话,那套酒器自始自终只经你一人之手!”

“再说段原,他屋里翻出一张江记银票,票角还沾着你自小用的奇兰香,那味道我闭着眼都识得!”

“这些物证,我压着没往母后面前送,还让人剪了段原的舌头,否则此刻被赐死的便是你!”

江锦荣泪珠子断了线般往下掉,顾九昭猛地掐住她湿漉漉的下颌。

“给皇子下药,按律当夷三族!江锦荣,我今日留你一条命,算偿你这些年痴缠我的旧账。”

“从今往后,你我之间,连陌路都算不上。”

“宸王妃的位子你别再惦记,更不许再动江锦禾一根手指。”

“你若再伤她,便是与我为敌。”

“王爷,您这话比刀剜心窝还疼……”

顾九昭嗤笑:“那盏暖情酒是你亲手递的,锦禾落得今日,全是你自作自受。”

他甩开她,踩着一地碎瓷,衣摆带风,头也不回。

身后江锦荣哭到失声,他仍旧一步未停。

我躲在老槐后,借浓荫藏住身影,没让他看见我。

残阳如血,相府后园的枯井旁设了私刑。

此事见不得光,爹求了顾九昭,准在府里悄悄了结。

动手的是王府两名刀口舔血的暗卫。

我提着裙角走近,轻声问:“此人曾辱我名节,可否容我出口恶气?”

暗卫见我腰牌,知我已被宸王亲口许为侧妃,哪敢不从。

“姑娘请便,只别污了手。”

我亮出袖中短匕:“两刀便走,绝不误事。”

他们验了绳结,铁箍般勒进段原的皮肉,才准我上前。

段原的嘴早被铁钳搅烂,见我却仍挤出邪笑,目光黏腻。

他以为我仍是那个任他打骂的怯懦妇人。

前世我拿剪刀反抗,他捏住我腕子笑:“小娘子下不了狠手,反添情趣。”

我抬手,第一刀割去他胯下孽根,血喷如注。

惨叫撕破暮色,暗卫亦倒吸凉气。

我面不改色,第二刀剜他双目,两颗浑浊珠子滚进尘土。

嚎声渐哑,我只觉胸中郁气散了大半。

匕首当啷落地,我示意暗卫继续。

“劳烦二位,将方才情景如实回禀殿下。”

我要让顾九昭知晓,我比江锦荣更狠,更清白。

暗卫低声称是,眼底浮出敬畏。

他们将段原拖上绞架,绳圈套颈,吱呀一声,人影悬空。

我冷眼看他脚尖抽搐,最后归于静止。

若非宸王心软,今日绞索上本该多挂一个江锦荣。

给皇子下药,本该凌迟。

可顾九昭终究留了情。

凉亭决裂那日,他眸中分明爱恨交织。

前世他与江锦荣琴瑟和鸣,我俱看在眼里。

我能借他的情,亦知这份情会绊住我的刀。

下一步,我要让江家亲手将江锦荣逐出门墙。

我要拔了这只假凤的羽,让她坠回泥里。

第三日午后,赐婚圣旨飞马入府。

宸王府翌日抬来聘礼,箱笼蜿蜒半条街。

下聘金乌高悬,我与顾九昭隔帘相望,他温声嘱我莫忧。

礼盘中央,御赐金钗耀目,凤翼微张。

我含笑问:“王爷可否替我簪上?”

指尖尚未触及,一小鬟跌撞闯入:“不好!大小姐在阁楼寻短见!”

顾九昭面色倏地雪白,金钗坠地,衣袍翻飞冲向芜芳阁。

父亲母亲与兄长亦疾步随行,风卷残云。

我俯身拾起金钗——原是我的吉日,却成她的戏台。

待我缓步至阁楼,江锦荣已伏在顾九昭胸前啜泣。

她粉拳轻捶他襟口,哭道不想活了,要以死赎罪。

白绫软软垂在一旁,颈间肌肤凝雪,了无痕迹。

假死之戏,破绽百出,偏惹满室怜惜。

父亲叹道:“傻孩子,怎拿性命玩笑!”

母亲揽她肩:“锦荣,你永远是娘的心头肉,错亦同担。”

兄长拍胸:“天塌有我,别怕!”

原来有人兜底的人生,竟可如此骄纵。

前世我声名狼藉,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这些软语温言,从未落过我耳。

江锦荣泪珠滚落,抬眸望顾九昭,梨花带雨。

顾九昭低声劝:“你之过不及死罪,何苦。”

“若无王爷,锦荣只剩死路。”

她喘息急促,柔若无骨偎进他怀里。

顾九昭未推,只吩咐左右速请太医。

他回眸看我,眸色似怜悯,又似施舍。

而他凝视江锦荣时,眼底却是割不断的柔情。

太医来诊,说江锦荣是忧思过重,气结于心。

顾九昭便撤了禁令,允她在府内随意行走,不必再囚于小楼。

我与他的大喜之日定在下月初九,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忙得脚不沾地。

廊下檐前皆是红绸花球,她每看一眼,脸色便暗一分。

婚前第三日,我正挑拣喜糖花样,江浩宇风风火火冲进来。

“你故意把喜糖送进芜芳阁,叫锦荣添堵,是不是?”

我睁大眼:“哥哥,锦荣姐姐病着,我让她尝口甜,也想替我冲冲晦气,怎就成了歹意?”

“你还敢嘴硬!”

“哥哥真误会了。”

我转身捧起漆盘:“不如哥哥替我试味,免得大婚那日怠慢了贵客。”

他扬手掀翻盘子,糖球滚得满地叮当。

“谁要吃你的晦气糖!”

他撂下狠话,袖风一扫,大步离开。

蝶儿要弯腰去捡,我止住她。

“去告诉老爷夫人,就说大少爷与我闹了一场。”

蝶儿虽疑惑,仍领命而去。

不到晌午,满府便传开,大少爷为锦荣小姐同我翻脸。

日头西斜,江锦荣素衣素裙,扶病而来。

她轻咳两声,柔声软语:“锦禾,大哥一时情急,我已劝过他了。”

我懒懒倚栏:“你们兄妹情深,真叫人羡慕。”

“十八年情分,纵非血亲,也早入骨血。”

她握住我指尖,笑意温婉:“前尘是我贪心,如今病中思过,倒看淡许多。”

“哥哥在玉燕阁等你,想亲口赔礼,你若不去,恐被人说不敬兄长。”

“我名声已毁,自是无碍,可你即将出阁,若落得忤逆之名,岂非让皇家看笑话?”

她抬眸浅笑:“此地是相府,你的家,我还能害你不成?”

“好,我便随你走一趟。”

我跟着她穿过花径,来到竹林深处的玉燕阁。

阁楼门户洞开,屏风半掩,光线昏昏。

她牵我踏上石阶,一缕甜腻幽香钻入鼻端。

“锦禾,进去吧,哥哥在等你。”

她话音柔得滴水,人却悄悄退至我背后。

就在她抬手欲推之际,我忽地转身,笑得寒凉:“江锦荣,青楼里迷香拐人的把戏,我可熟得很。”

“你——”

“送羊入虎口这一招,早过时了。”

我掌风一落,劈在她颈侧。

她软倒,我顺势托住,把人送进阁楼。

她跌在地板上,药性翻涌,抬眼便见江浩宇双目赤红,如饿狼般扑来。

“鸳鸯香”淡极,似一缕月色,凡人难辨。

我嗅得,因两世皆与它纠缠。

玉燕阁香起,我便知江锦荣布了局。

她容不得我,我亦容不得她。

婚期将近,她想借江浩宇之手,让我在礼法上粉身碎骨。

那我便回敬她一盅毒酒。

“姐姐,江浩宇看你,可不是哥哥看妹妹,你慢慢受用。”

我替他们掩门,指尖未碰锁。

门内江锦荣尖叫踢踹,却被药力驱使的江浩宇拖进红浪。

我退至竹林,唤守着的蝶儿。

“去宸王府,说江姑娘想不开,请王爷速来。”

蝶儿眨眼:“奴婢再顺道请相爷与夫人。”

“乖,速去。”

我在廊下立了半盏茶,听屋里嘶喊半盏茶。

脚步杂沓而来,我闪进竹影,再款款走出,佯作刚到。

“王爷,可找着姐姐?”

我尾音未落,阁内传出女子破碎低吟。

母亲脸色刷地惨白。

她急欲遮掩:“王爷,锦荣或在里面小憩,内宅琐事……”

江浩宇一声低吼,撕碎她的话。

父母同时失色,推门闯入。

榻上衣衫交缠,正是他们的儿子与养女。

父亲怒吼震梁。

母亲扑上去扯江浩宇,却撼不动半分。

她指尖发抖:“江锦荣,你竟勾引兄长,恩将仇报!”

江锦荣仓皇起身,唇色褪尽,因她看见——

顾九昭立于门外,眸色如霜。

“王爷!听我解释!”

她推开江浩宇,脚下一软,几乎跪倒。

顾九昭脸色青得骇人,转身便走。

我追出,佯装焦急:“王爷,姐姐必是醉酒,您千万莫气……”

他忽按胸,一口鲜血溅落阶前。

情断,心死,不过一瞬。

我送顾九昭回宸王府,再返相府时,夜沉得像一坛打翻的墨。

正厅灯火昏黄,江锦荣与江浩宇并肩跪在下首,两位大家长面沉如水。

看样子已审过一炷香,江浩宇的药劲散了,神智清明,正连连磕头。

“父亲、母亲,孩儿真被下药,孩儿冤枉!”

丞相与夫人脸色乌青,府里老医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这事府里不是头回遇,早有旧例,方才已把过脉。

江浩宇脉象紊乱,确系被药,江锦荣却脉平气和,一丝不乱。

谁勾谁引,一目了然,再辩也是多余。

我前脚进门,江锦荣便如疯猫扑来:“是你!江锦禾,你好毒的心肠!”

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忘了若我不还手,今日这“兄妹丑事”便全扣我脑袋。

我拂开她指尖,声音淡淡:“姐姐这话我听不明白,药是你房里的,前科也是你的,如今倒打一耙给谁看?”

指尖轻弹她腕子,我又笑:“莫非姐姐自知嫁不进宸王府,又怕被府里嫌弃,索性赖上哥哥,要当这相府的少奶奶?”

江锦荣气得唇色发紫,头顶几乎冒烟。

江浩宇猛地起身,一把将我搡开:“你一回来,家宅便乌烟瘴气,分明是你设的局!”

我踉跄两步,稳住身形,抬眼望向高座:“父亲、母亲,你们瞧,哥哥多护姐姐呀,既然无血亲,不如顺水推舟,让姐姐做嫂嫂可好?”

丞相脸色黑得能滴墨。

江浩宇是相府独苗,又是嫡出,自幼金尊玉贵。

他的亲事,父亲早看中定安侯的千金,退一步也得是国公府的嫡女,好让两家互为犄角,稳住朝堂。

世家联姻,从来是棋盘上的子,一步错不得。

父亲熬到这把年纪,正想借儿女攀一步青云,如今却被养女搅成一滩浑水,叫他如何不痛。

江锦荣经我一点,也悟出嫁给江浩宇是仅剩的稻草。

她原想挤掉我,再不济给宸王做妾,可今日丑态尽入宸王眼,那念头已碎。

及笄礼一闹,她名声尽毁,高门子弟避之不及。

她哭哭啼啼抱住丞相腿:“父亲、母亲,事已至此,我愿嫁与浩宇哥哥。”

软语娇声,字字委屈。

江浩宇听罢,又惊又喜,忙不迭附和:“父亲、母亲,锦荣虽是养女,却自小在跟前长大,知根知底,娶了她也算省心!”

“混账!”丞相拍案而起,声震屋瓦。

主母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扬手便给江锦荣一记耳光。

江锦荣被打得懵住,泪珠挂在睫上。

“自你进府,我与你父亲视你如掌上明珠,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亲女都要让你三分!”

“你生母烟花之地,我们怜你无辜,十八年来不曾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你呢?及笄礼上敢算计皇储,拿江家满门赌你的野心!如今又拿浩宇做梯,你是要毁我儿前程,毁我江家百年根基!”

“养条狗尚知摇尾,你竟反咬一口!”

主母胸口起伏,指尖发颤:“早知如此,当初便该让你随你那贱籍娘去!”

我冷眼看这出母女反目,只觉可笑。

当初接我回府,他们舍不得撵走江锦荣。

及笄礼风波,他们轻轻放过。

如今她动了嫡子,动了江家根基,爹娘方知肉痛。

人啊,总要被戳到命根子,才知流血是什么滋味。

江浩宇闻言,挺身护在江锦荣面前:“若赶锦荣,便连我一起逐出门!”

丞相怒极,一脚踹在他肩头,自己亦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口猩红,仰面便倒。

又气倒一个。

江府灯火乱晃,冷风割面,江浩宇与江锦荣跪在青石板上,膝下霜花。

我端着药盏,缓步入室,灯芯噼啪,像一声轻叹:“爹,该用药了,太医说您与王爷一样,急火闷在胸口。”

榻上那人鬓角微霜,平日威风尽褪,唇色发灰。

我舀一勺药,吹凉,递到他唇边,又替他抹去残渍。

主母立在帘边,泪光在灯影里闪。

丞相忽地攥住我指尖,声音发哑:“禾儿,是爹糊涂,错把鱼目当珍珠,反委屈了你。”

主母也拿帕子按眼角:“都是娘猪油蒙了心,纵那白眼狼在窝里咬人。”

他们一左一右握着我,掌心潮热,悔意像潮水一波波涌。

其实我知道,他们怕的是江浩宇养废了,江锦荣又砸了招牌,江家只能指望我这个准王妃。

我垂眼柔声:“爹娘折煞女儿了,女儿懂得你们的难处,从未埋怨。”

话说得漂亮,二老愈发抬不起头。

主母叹气:“连宸王都撞见了,这可怎么圆场?”

丞相揉额:“江锦荣断不能再留!”

我轻轻插话:“女儿有一计。”

“禾儿但说。”

“哥哥对她动心,不过因朝夕相对,若把人隔开,情丝自断。”

我慢慢道:“不如求王爷把哥哥遣去边关两年,既磨性子,又攒军功,窝在京城只会养废。”

“那丫头如何安置?”丞相连她名字都不愿提。

我弯唇:“她顶着江家姓这些年,若直接撵出去,反叫御史抓把柄。”

“给她配门亲事,远嫁千里,江家仁至义尽,外人也挑不出错。”

丞相目露激赏:“禾儿真肖我当年。”

主母也笑:“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自然不差。”

眨眼间,他们与我母慈女孝,仿佛多年隔阂从未存在。

“只是仓促间,哪去找合适人家?”

我抿嘴:“那日揭发段原的张文宣,家贫志短,却肯听话。”

主母皱眉:“连个举人都不是……”

随即咬牙:“罢了,她原就是野种,配穷书生算抬举。”

计议停当,我伺候二老睡下。

次日拂晓,江浩宇被带走,江锦荣锁进绣阁。

张文宣屁颠赶来,冲我长揖到底:“小姐大恩,小生没齿难忘。”

我重生那日,便用碎银买通他在假山动手。

“你替我掀翻段原,我赠你一位‘贵妻’,可还公道?”

张文宣笑得见牙不见眼:“虽是个假千金,好歹锦衣玉食养大,小生赚大了!”

此人考了十年仍落第,平日最擅钻营。

他比段原机灵三分,却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上一世,江锦荣亲手挑的凤凰男毁我清誉。

如今,我把这杯苦酒原样端还给她。

将府里琐碎打点停当,我提着亲手做的点心,往宸王府去。

顾九昭伤了心,正倚枕合目。

见我进房,他撑起身子,看我舀银耳羹。

我舀一勺喂他,他皱眉:“忘了放糖?”

我忙尝一口,讪笑:“当真又忘了。”

他笑我:“小姑娘不都爱甜?你倒好,次次漏。”

“幼时跟着养娘,她不许我碰糖,说糖贵,我不配。”

我漫声说着,抬手间旧疤露出。

他握住我腕,低声问:“那晚我昏了头,竟没见这道疤,谁干的?”

我嗫嚅:“王爷别问,脏了您的耳。”

“讲。”

他语气不容拒,我才开口。

“姐姐当众说我是青楼女子养的,并非假话,我养娘确是青楼花魁。

她怀了恩客子,寻不到人,便买通匪徒,假劫相府夫人上山。

破庙里两人同产,她换了我与江锦荣。

她给亲女富贵,我随她讨活。”

我抚臂上长疤:“八岁那年,她被客人撕打,我冲去护她,被瓷片划了深口。

她骂我疤丑,跳不得好舞,便撵我去街头卖艺。

那天我笨手起舞,恰见相府马车,绣帘金铃,兰香袭人。

车里的小姐戴琉璃花,着金纱裙,抱雪团兔。

我看呆,养娘捂我眼,说那人是我永不能想的月亮。

几日后,她却指着高门,要我练好舞,进府给她亲女献艺。

原来她想闺女,逼我练舞,只为远远瞧上一眼。

进府前,她还要我亲手划破脸。”

我停住,笑问:“王爷,还没看我跳舞吧?”

我起身展臂,旧伤斑驳,才转两步,他便从后抱住我。

“锦禾,对不住。”

他埋首我肩,闷声道:“那日我不该让旁人揭你旧伤。

江锦荣偷了你一生,我竟纵她再伤你。”

我哽了哽,轻声哄他:“没事了,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我对王爷的喜欢,不比江锦荣浅半分。”

我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了月色。

“王爷可知,我怎会被接回相府?”

“那日你在金殿掀了沈家的底,沈家暗账里,恰记着我养娘那座楼。”

“官兵封楼时,带队的是我亲舅舅,大理寺卿。”

“他见我眉眼像极早逝的姑妹,心里起了疑,一路暗查,才把我领回家门。”

“从那时起,我心里便盛满了对王爷的感激。”

顾九昭这才恍然,眼里亮起又惊又喜的光:“原来你我早有红线相牵,差一点便错过。”

他捧起我的脸,指尖温柔得像春水,落下一吻,带着疼惜与愧疚。

男人一旦开始愧疚,离动情就不远了。

我没告诉他,那天楼里乱作一团,养娘怕我露脸,死死箍住我。

我挣不脱,情急拔了她发簪,反手刺进她后脑。

血溅我袖,我慌不择路,一头撞进舅舅怀里。

他望我面容,惊得说不出话,后来才知,我与我娘年轻时像得如同一人。

案子办得飞快,不几日,我就成了相府正牌千金。

既成真千金,便也拿回自出生就订下的婚约。

我抱紧顾九昭,像抱住盼了半生的月亮,也抱住我应得的前程。

我不过取回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那日之后,顾九昭便再没提过江锦荣半个字。

大婚前两晚,江浩宇忽接宸王急令,调往东疆,即刻动身。

军令如火,天色未亮,他已在父母泪眼相送里,翻身上马,满是不甘。

大婚前一日,江锦荣才晓得自己被许了人家。

丫鬟说话留半句,她误以为要嫁的是江浩宇。

我登上绣阁时,她正喜孜孜地试那套送来的嫁衣与凤冠。

“这般敷衍的衣裳首饰也敢送来?江浩宇可是丞相独子,就算日子赶,也不能这样轻慢!莫非以为我日后是江家主母,便如此怠慢?”

她斥完送衣的丫头,一回身便撞见我。

丫头早已被我遣到门外。

阁中只剩我与她,在残照里对峙。

江锦荣一见我,放下簪钗:“江锦禾,你还敢来?”

我笑问:“为何不敢?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给江浩宇下药的,是你吧?”

她眼角一跳,眸光立刻阴狠。

我把她那日的算计一字一句揭开:

“你故意激他发怒,再以赔罪为由引我过去。”

“江浩宇药迷心智,力气又大,只要我踏进那间房,你便把门锁死。”

“待火候一到,再带爹娘与宸王撞破,我便成了与亲兄乱伦的罪人。”

“到那时,爹娘必弃我,宸王府的婚事也化为泡影。”

“姐姐,你的心肠真是毒得可以。”

我含笑将她从头看到脚:“可知我为何一眼看穿?这样下作的把戏,我自懂事起在花楼就见得多了。”

“你在相府长大,却对这些腌臜手段无师自通。”

“不愧是娼门血脉,骨子里的卑贱一模一样。”

“你竟敢辱我!!!”

她被我激怒,抬手欲扇我,我扣住她腕子,反手便甩她一掌!

“江锦荣,记好了,我今日所为,不过以牙还牙。”

她被打得偏过脸去,眼眶猩红,咬牙道:

“你且得意,来日进门,我便是你嫂子,你须得敬我如长!”

我像看傻子般望她,忽地掩唇大笑。

“你笑甚!”

我的笑声搅得她心慌意乱。

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肩头,笑而不语。

国师掐指算出的好时辰,金乌未坠,瑞霭盈门。

江锦荣偏挑这日下嫁,硬要把喜气蹭得满满。

她坐在绣阁,镜里朱颜如纸,却不见父母身影。

两个小鬟手抖,胭脂抹得半腮深半腮浅。

凤冠压得她颈酸,她仍不死心,探头窗外:“哥哥呢?今日我与他拜堂,他怎不露面?”

廊下脚步忽近,一人掀帘而入,红袍刺眼。

“娘子,可是在寻为夫?”

张文宣笑得牙白,一把攥住她指尖,凑到鼻尖嗅:“真香。”

江锦荣如被蜂蛰,猛地抽手,耳光脆响:“放肆!江浩宇若知,必打断你的腿!”

张文宣揉了揉脸,仍笑:“大公子投军去了,此刻已在边关啃沙。”

江锦荣怔住:“那……今日我嫁谁?”

“嫁我。”他摊手,“相爷亲口许的。”

她摇头,珠串乱撞:“我不信!爹娘不会弃我!”

张文宣叹气:“娘子名声已毁,相府留不得,随我回寒舍吧。”

江锦荣提裙欲奔前厅,却被喜嬷横臂拦住。

“前厅是宸王大婚,姑娘别脏了贵地。”

“我是相府嫡女!”她嘶声。

嬷嬷嗤笑:“真千金在喜堂,你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假货。”

家丁上前来扭她臂膀,拖向花轿。

她挣扎,凤冠跌落,珠翠散了一地。

前厅丝竹悠扬,笑语随风入耳。

她披头散发,被捆成粽子塞进轿子。

张文宣亲手塞住她口,轻拍她面颊:“别惦记高枝了,与我才是天作之合。”

轿帘落下,锁死了她最后一丝光。

送亲队伍寥寥十几人,唢呐也吹得有气无力。

轿过相府正门,她拼命探头,只见宸王俯身,将盛装的江锦禾抱上六乘华车。

红锦铺地,十里香风,都是别人的热闹。

江锦荣泪如雨下,血混着胭脂滴在衣襟。

她忽然掀帘跳下,额头撞地,殷红绽开。

宸王未回眸,只护着怀中新娘,步步生莲。

她趴在地上,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终于哭不出声。

进宸王府的第一年,雪落初霁,我顺顺当当生下小世子。

满月宴那日,江锦荣昔日三位闺中密友,各捧重礼,鱼贯而入。

曾当众讽我寒酸的县主,如今口抹蜜糖,夸我容色如初、风韵更盛。

曾把我推入宴席笑柄的小公爷,躬身作揖,求我在王爷枕边替他递句好话。

曾在玉楼设局令我出丑的小侯爷,双手奉茶,低声下气赔罪。

我居上首,金钗稳挽,三人分列两侧,笑意堆满脸庞,唯恐冷场。

我拨弄茶盖,淡淡问:“近日可有人听闻江姑娘的音讯?”

县主眨着杏眼,故作茫然:“江锦荣?这名字听着陌生,我竟想不起是谁。”

小公爷忙接口:“赝品终归赝品,泥糊的月亮怎敌真明珠,世人记挂正品,谁还理会那鱼目混珠。”

小侯爷捏着袖口,嗫嚅道:“当年她唆使我们行差踏错,王妃大度,切莫与我们计较。”

我抿了口枫露茶,懒懒应声:“我还道诸位情深,定会惦记旧友。”

“王妃说笑了,何来旧友?不过陌路相逢罢了,哈哈。”

我稳坐主位,看这三人心虚赔笑半个时辰,比看台上的折子戏还热闹。

转眼春回,顾九昭金冠束发,立于丹陛之下,受册东宫。

我亦凤衣加身,成了他正妃,住进了雕梁画栋的储闱。

前世旧影与此刻重叠,连檐角风铃都似旧音。

爹娘递来的笑脸比春风还软,丞相每朝必在殿下跟前提我乳名。

主母日日捧汤到寝殿,说补身方能早添麟儿。

哥哥江浩宇披甲归来,眉眼比边关风沙更硬。

两年刀口舔血,他换来骠骑将军的铜印。

他踏进东宫那日,双膝一弯,先向我赔了旧债。

我笑说骨血难断,旧事让它散作尘埃,盼他再立新功。

他低头半晌,忽道:“归途经过松阳,我碰见锦荣。”

我挑了挑灯芯,火光一跳。

“她枯瘦如柴,求我带她回京,我未点头。”

“哥哥若怜她,便带回也无妨。”

“她已嫁作张门妇,哪还有江家名分?况且当年那桩丑事,是她先给我灌了药。”

我拨弄香炉,灰蝶飞起。

“那哥哥今日之意?”

“想求妹妹替我谋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权势香甜,他尝过便不想再耽于旧情。

可惜哥哥昔日荒唐,闺阁传言里仍带酒气。

相府忙了整整一年,才说动一位三品学士的掌上明珠。

迎亲那日,相府把聘礼压得极低,只求人家点头。

新嫂入门,才算给哥哥系住缰绳。

第三冬,雪片大如鹅毛。

东宫门外忽传吵嚷,说有一疯妇要见太子。

顾九昭正翻旧案卷宗,以为苦主喊冤,携我同去。

阶下跪着个佝偻妇人,红斑满面,额疤如蜈蚣。

她抬眼,眸里闪着旧日锋芒:“殿下,我是锦荣啊!”

顾九昭眉心一皱,像吞了只死蝇,握紧我手:“煜儿找爹,我先去哄。”

我点头,他替我拢紧狐裘:“别凉着,也莫为不值的人动气。”

他转身回府,留我与旧人对峙。

江锦荣扑前几步,雪里脚印歪斜。

“妹妹,求你施舍,张家已把我逼到绝路。”

她哭张文宣赌酒狎妓,拳脚相加。

“哥哥不理,相府不开门,我只能来求你。”

“往昔是我错,赏我一点活路吧。”

我拔下鬓边金簪,递到她掌心:“这根可够?”

她连连点头,指尖才触簪头,猛地反手刺向我心口。

护卫眼疾,一脚将她踹翻。

她伏地呛咳,雪尘飞扬。

我垂眸,看她像看一只冻僵的雀。

“姐姐这几年,滋味如何?”

她攥簪嘶喊:“梦里不是这样的!该我凤袍加身,你才是弃妇!”

“究竟是哪一刻想起来的?”

江锦荣指尖触着那道旧疤,望我:“三年前我出阁那天,额角磕破,血花一溅,前尘便全回来了。”

我含笑点头:“极好,我生怕你想不起来。”

这三年你必日日辗转,心里反复问,我所得荣华原该归你,凭何被我占尽。

你必夜不能寐,掐着被角恨得发抖,白昼偶一念及,喉头腥甜几欲呕血。

人虽活着,却像在油锅里滚,可对?

江锦荣瞳孔骤缩,我句句戳中她肺腑。

为何我如此准?

因我也曾是她——真凤凰却当了十八年的草鸡。

我要她先忆起曾拥有什么,再眼睁睁看我一件件取走,这才是诛心极刑。

“姐姐可有胆,学我前世那样弑夫远遁?”

她面如土色,我便知她不敢。

“既如此,张文宣仍活着,我这就派人送你回他身边。”

“别忘了,这桩亲事原是我一句话定的。”

江锦荣猛地仰首:“原来是你!是你把我推入火坑!”

她抱肩瑟缩,泪如雨落:“别送我回去,我宁愿死——”

她忽抓起金簪,簪头牡丹开得艳极,正是太子妃规制。

她对着牡丹痴笑,仿佛已戴上凤冠。

下一瞬,她反手将簪尖抵向自己心口!

侍卫们怔住不明。

我却看得清楚,她忆起前世与顾九昭的夫妻情,以为今生他仍舍不得她。

她刺得极浅,只渗血丝,便倒在雪里,凄声唤:

“殿下,锦荣疼……”

我挥退侍卫,不许人扶她。

回兰室时,顾九昭正举三岁的煜儿骑在他肩上。

煜儿揪他耳朵笑个不停。

父子俩见我,齐停了嬉闹。

我道:“江锦荣雪里自刺,声声唤你呢。”

顾九昭牵我至案前:“理她作甚,你瞧煜儿今日会写字了。”

宣纸中央歪扭一个“禾”。

“他说要写娘亲的名字。”

“娘亲,抱!”

我抱起煜儿亲了又亲,孩子笑得咯咯。

顾九昭凑过来:“那我呢?为夫厉不厉害?”

我敷衍也亲他一下,他便搂住我不放。

书房里一家三口的笑闹绕梁。

天未亮,东宫门外冻死一妇人,侍卫用草席一卷了事。

十岁那年,养娘掐我胳膊说:

若不好好练琴讨好客人,将来大雪天就会冻成冰棍。

她说别和千金小姐比,人家生来就是金玉满堂、琴瑟和鸣。

如今都应了景。

金玉满堂是我的。

琴瑟和鸣也是我的。

冻死的是她女儿——那占了我巢的假凤凰。

这一世,错位的命盘终于拨正。

明珠归匣,凤鸟还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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