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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期完本—— 六部都市重生文:追夫年代军工神豪全爽点覆盖 年的夏天,空气里满是燥热的风,高考报名点设在学校的红砖瓦房教室里,闹哄哄的全是人。温若棠盯着墙上刷着的红漆标语 ——“今日拼搏考大学,明日为国搞科研”,指尖微微发颤,这才真真切切相信,她竟然真的回到了四十年前。同学们挤在脱漆的讲台上,笔尖划过…
近期完本—— 六部都市重生文:追夫年代军工神豪全爽点覆盖

年的夏天,空气里满是燥热的风,高考报名点设在学校的红砖瓦房教室里,闹哄哄的全是人。温若棠盯着墙上刷着的红漆标语 ——“今日拼搏考大学,明日为国搞科研”,指尖微微发颤,这才真真切切相信,她竟然真的回到了四十年前。

同学们挤在脱漆的讲台上,笔尖划过报名表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唯独温若棠被班主任拉到一旁,语气慈祥又带着点惋惜:“若棠啊,你真打算为了嫁周营长,放弃这次高考?”

这句话像惊雷似的炸在温若棠耳边,瞬间唤醒了她沉寂的灵魂。她攥住老师的手,眼神亮得惊人:“不老师,我要报名!您说得对,咱们读书人不能一门心思扑在儿女情长上,就得为国家建设出份力!”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嫁给小叔周司渡了,更不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蹉跎整整一辈子。

“想通了就好,老师就放心了!” 班主任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俩月好好冲刺,你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学生,等着听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

填完报名表走出校门,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蓝色工装、叮铃哐啷驶过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温若棠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忍不住笑出了声。真好啊,这辈子,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了。

一路走回部队家属院,远远就看见站岗亭旁停着辆军用吉普车。车边立着个身姿笔挺的男人,穿着熨帖的作战服,短刺板寸衬得他眉眼俊朗又硬气 —— 正是周司渡。

周首长的小儿子,全北京城军功最亮眼的营长,性子冷得像冰山,却凭着这副模样和履历,成了不少姑娘的心上人。上辈子,她刚情窦初开就遇上对她格外温柔的周司渡,自然一头栽了进去,纠缠了整整两年。

正出神间,周司渡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清冷得像淬了冰。不等她开口,男人已经大步流星走来,大手一把箍住她的手腕:“跟我进屋说!”

温若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路拽进了卧室。下一秒,一扎厚厚的信封 “啪” 地拍在红木书桌上,周司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十七岁告白时我就警告过你,别自作多情,你倒好,还把情书寄去部队?真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娶你?”

“是不是我以前对你太纵容,才让你这么执迷不悟?”

温若棠浑身一僵。是啊,十七岁以前,周司渡待她是真的好。是他把烈士陵园里孤苦无依的她接回周家,天生冷情的人,唯独对她有求必应,温柔备至。

时隔两辈子,看着眼前愠怒的男人,温若棠第一次低头认了错:“小叔,对不起。”

周司渡的怒火猛地顿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倔了两年的温若棠会突然服软。紧接着,就见她弯腰捡起散落的情书,那些封封写着 “致司渡” 的信笺,被她当着他的面,一张张撕得粉碎。

碎纸扔进垃圾桶的瞬间,温若棠抬眼,眼神诚恳又决绝:“你放心,这辈子,我再也不会想着嫁给你了。”

她要亲手斩断和他所有的牵绊。

周司渡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里带着几分不信,脸色却缓和了不少:“能这么想就对了。你年纪还小,人生才刚起步,总围着我转能有什么出息?”

“以后也别去跟我爸撒娇,就算他给我施压,我也不会娶你。”

温若棠心里轻轻一动。上辈子,她确实求着周爷爷帮自己逼婚,原以为是幸福的开始,没想到却是一辈子的冷落和磋磨。这辈子,她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小叔放心,这次我说到做到,再也不纠缠你了。”

她的乖巧终于让周司渡点了头。等他走后,温若棠才打量起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卧室。桌上的老式收音机,抽屉里没吃完的大白兔奶糖,床头那台海鸥牌照相机…… 每一样都刻着周司渡的影子。

温若棠把这些东西通通收进柜子深处,桌面上只留下一摞高考复习资料。说到做到,从今天起,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周司渡的温若棠,彻底消失了。

这辈子,她要响应国家的号召,考上华清大学,钻研战斗科技,为守护祖国出一份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温若棠简直是拼了命。每天早出晚归泡在教室,恨不得把床搬去学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天傍晚,做完最后一套模拟试卷,她饿得肚子咕咕叫,踩着月光回了家。大院里静悄悄的,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十一点。

温若棠端起桌上的冷饭刚扒了一口,一月未见的周司渡突然推门进来了。

“小叔。” 她下意识放下筷子。

周司渡瞥了眼挂钟,又看了看她碗里毫无热气的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好好吃饭,瞎折腾什么?身体搞垮了,谁会真心疼你?”

凉米饭堵在喉咙口,噎得温若棠说不出话。她哪里是故意折腾自己?不过是想抓紧每一分钟复习罢了。而且她比谁都清楚,周司渡早就不会心疼她了。

周司渡骂完,转身就上楼了,压根没管她难不难受。温若棠坐下继续吃饭,干硬的饭粒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 周司渡不欢迎她,这周家,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家的温暖和自在了。

好在,等高考结束,她就能彻底离开了。

高考倒计时只剩二十天,学校为了给大家鼓劲,组织了高考动员大会,还带着全校考生去城郊军营参观。

温若棠跟着队伍来到部队,却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四处好奇张望 —— 这地方,她两辈子加起来不知道来了多少次。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做一道数学题。

她悄悄离开人群,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刷题,没承想刚拐过拐角,就撞上了周司渡。

四目相对,男人的脸瞬间黑了:“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又借着老爷子的名义往军区跑?这就是你备考的态度?”

他压根没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学生,认定了她是故意来找自己的。

温若棠没解释,只低声说:“对不起小叔,我这就走。”

抱着书和试卷刚要转身,却被周司渡拦住:“在门口等着我。”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她天生就该被他这样冷淡对待。

温若棠没吭声,乖乖走到营区门口。正疑惑他为什么要留自己,就看见周司渡牵着一个穿白色碎花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

看清女人的脸,温若棠脚步一顿 —— 林秋秋,周司渡的同校师妹。

上辈子,林秋秋一辈子没嫁人,却有一对可爱的龙凤胎。而她温若棠,嫁给周司渡一辈子,却始终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直到临死前她才知道,林秋秋的那对儿女,根本就是周司渡的。难怪他对那两个孩子格外上心,生病咳嗽都亲自送去医院,还认了义子义女。

原来,他不肯接受自己,不光是因为辈分,更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了别人。

怔神间,两人已经走到面前。周司渡语气平淡地介绍:“若棠,这是林秋秋,以后就是你小婶婶了。”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在一起了。

“若棠?看什么呢,都看呆了?” 林秋秋甜笑着打断她的思绪。

温若棠瞥见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上辈子的种种委屈和不甘,突然就变得云淡风轻。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挺般配的。”

之后三人一起去了供销社。周司渡和林秋秋并肩走在前面,说说笑笑,温若棠跟在后面,安安静静地当个透明人。

路过冰棒柜时,林秋秋突然停下脚步,娇声道:“司渡,天好热啊,给我买根冰棒解解暑好不好?”

保温柜旁围着几个流着口水的小孩儿,可周司渡却摇了摇头:“你昨晚踢被子着凉了,今天不能吃凉的。”

温若棠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 昨晚,他们是在一起的。

她抬头,刚好看见周司渡嘴角扬起的笑意,带着久违的温柔和宠溺,可惜,那笑意从来都不属于她。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直白,周司渡突然扭头看过来,笑容瞬间收敛:“你也不能吃。”

温若棠低下头,轻轻 “嗯” 了一声。从前,只要是她想要的,周司渡总会第一时间满足;就算是大半夜想吃东西,他也会想方设法给她买来。只有在她生理期嘴馋的时候,他才会摸着她的头,笑着拒绝。

可现在,他对她只剩下冷冰冰的敷衍。

在供销社转了一圈,周司渡手里已经拎了十几个购物袋 —— 雪花膏、布拉吉、梅花牌女士手表,林秋秋试过的东西,他无一例外都买了下来,惹得售货员一个劲夸他们感情好。

换做以前,温若棠早就忍不住又哭又闹,喊着周司渡是她的人了。但现在,她全程安静得像个局外人。

直到路过糖果专区,周司渡像是突然想起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同志,拿一罐奶糖。”

话音刚落,林秋秋就笑着拉住他:“我高中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不过我现在不吃了,吃多了牙疼,疼起来可难受了。”

说着,她亲昵地挽住周司渡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温若棠愣在原地,看着那罐熟悉的大白兔奶糖,心头一阵酸涩。她从小就爱吃甜,以前只要一哭,周司渡就会变戏法似的掏出大白兔奶糖哄她。她一直以为,这是他对自己上心的证明,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自己沾了林秋秋的光。

就算重活一世,就算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纠缠,可此刻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温若棠攥紧拳头,轻声说:“小叔,我累了,想先回去了。”

周司渡回过头,没走近,只是淡淡点头:“回去好好休息,记得抓紧复习。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想考清华。”

“你小婶婶在清华读博,等你考上了,就是我们的师妹,到时候给你准备个像样的升学礼物。”

温若棠心里轻轻一动。小时候哪里懂什么理想,不过是觉得周司渡是清华毕业的,厉害得很,所以才想着追随他的脚步,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可现在,她只想考华清大学,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这些话,她没必要跟周司渡说。

道别后,温若棠快步回了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子里翻出那盒珍藏了两年的大白兔奶糖。糖盒已经有些陈旧,上面的彩绘大白兔也褪了色。这是她十七岁告白前,周司渡送给她的,两年来她一直没舍得吃。

保质期早就过了,糖纸发黄,和融化的奶糖粘在一起。温若棠好不容易撕开一颗放进嘴里,却再也尝不到记忆里的香甜,只剩下丝丝缕缕的苦涩在唇齿间蔓延。她皱着眉,低头吐了出来。

“过期的糖,果然不能吃了。”

过期的温暖,也该放下了,没必要再缅怀。

她抱着糖盒下楼,准备扔进垃圾桶,却在大门口遇上了回来的周司渡。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糖盒,显然没认出这是自己送的,只是随口叮嘱:“少吃点糖,对牙齿不好。”

温若棠没来由地笑了笑,心里那股闷堵突然就散了些。她当着周司渡的面,把整盒糖扔进了垃圾桶:“知道了,以后再也不吃了。”

扔掉了奶糖,也像是扔掉了身上的一道枷锁。温若棠更加拼命地钻研课本,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高考备考中。

周司渡这段时间也常回大院,不再像之前那样避嫌住部队宿舍,有时还会带着林秋秋来家里吃饭。短短半个多月,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林秋秋是周司渡的未婚妻,见到他们都会笑着讨喜糖吃。

很快就到了高考前一晚。晚饭时,周司渡又带着林秋秋来了,林秋秋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曾经属于温若棠的位置上。

温若棠没说什么,挑了个离他们最远的座位坐下,安静地扒着饭。

可林秋秋却突然把话题引到了她身上:“若棠,等你考上清华,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我是你小婶婶,虽然比你大几届,但在学校里也能照拂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尽管跟我说,我帮你介绍呀。”

周司渡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温若棠放下筷子,心里清楚,林秋秋这话是在敲打自己,怕她以后还会纠缠周司渡。可他们不知道,她报考的根本不是清华。

清华在北京,华清在南方。等她考上华清,除非刻意回来,否则这辈子大概率都不会再和周司渡相遇了。

林秋秋的担心,纯属多余。

温若棠笑了笑,语气平和又真诚:“谢谢小婶婶,不过不用了,我现在只想好好读书。”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阵汽车鸣笛声,紧接着就听见警卫员喊:“周老首长回来了!”

温若棠眼睛一亮,重生这么久,周爷爷一直在外地视察,她还没见过他呢。

她快步跑出去,正好看见精神矍铄的周爷爷从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个红双喜的包裹。

“周爷爷!”

“若棠丫头,快过来!” 周爷爷笑着朝她招手,“爷爷给你带了礼物,给你高考加油打气!”

温若棠眼眶有点发热,正要走过去,突然 “嘭嘭” 几声,院子角落的烟花腾空而起,绚烂的花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众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向夜空。周爷爷欣慰地拍了拍周司渡的肩膀:“不错不错,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还记得若棠喜欢看烟花,特意准备了礼物给她打气。”

周司渡看了温若棠一眼,随即握紧林秋秋的手,走到周爷爷面前:“爸,这是林秋秋,您未来的小儿媳妇。”

“今天是秋秋的生日,这些烟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周爷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掠过林秋秋,担忧地看向温若棠。

温若棠站在原地,脸上依旧带着笑,心里却因为周爷爷的关心,泛起一阵酸楚。周爷爷是这世上唯一不管对错都护着她、真心对她好的人。可惜上辈子,她沉溺于儿女情长,辜负了他的爱国教导。

烟花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温若棠率先打破僵局:“烟花真好看,爷爷,小叔,你们慢慢聊,我明天还要高考,就先上楼休息了。”

“好好好!” 周爷爷连忙点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让你小叔送你去考场!”

不等周司渡回应,温若棠已经转身上了楼。这一夜,她心无旁骛,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高考如期而至。前一天还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温若棠撑着伞走到楼下,却发现周司渡的吉普车副驾驶上已经坐了人 —— 林秋秋。

周司渡难得解释了一句:“秋秋要去清华开紧急研讨会,跟你考场顺路,就一起送你们过去。”

温若棠没说话,默默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她从小就容易晕车,晕起来还会头疼一整天,这些周司渡明明都知道。外面下着大雨,车窗根本不能开,车厢里的空气闷得让人难受。

温若棠闭上眼睛,默默数着数,掐着手心强忍着胃里的恶心感。

突然,林秋秋惊叫一声:“糟了!我的文件忘带了!司渡,这可怎么办呀?没有这份文件,研讨会根本没法开!”

温若棠心里一紧,睁开眼看向周司渡。

只见他皱着眉看了眼手表,然后拿起一把雨伞递给她:“过了这个路口就是考场,离考试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你走路过去,时间足够了。”

周司渡向来说一不二。温若棠虽然难受得厉害,却还是接过雨伞下了车。她必须准时赶到考场。

车外的雨很大,风也大,雨‘邦邦’砸在伞面上,五步之外模糊了视线。

吉普车很快调转车头,消失不见。

温若棠抱紧考试袋,摸索着向前。

越走眼皮跳得越厉害,这时忽然听见轰鸣一声——

“小姑娘!快让开!前面的路塌了!”

“路塌了,过不去了!”

温若棠被好心人扯着后退。

下一秒,地动山摇。

温若棠扔了雨伞拔腿就跑,只把装着准考证的小包紧紧护在胸前。

路塌后,前面断了个几十米深的大坑,温若棠只能绕路去考场。

原本不到米的距离,她要绕路跑大半个城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十分、五分、三分进入了倒计时。

她的心跳与雷声共鸣。

“叮铃铃!亲爱的年高考考生,考试即将开始,考场将关闭大门,请大家检查好考试文具,等待监考员分发试卷。”

广播声穿过浓重的雨雾,撞钟似的砸在温若棠心上。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连滚带爬奔到考场大门。

“同学!你怎么才来!快进去!再慢一分钟就要取消考试资格了!”

从早到晚,众学子在红旗下,在伟人语录的红砖教室内,执笔做题。

晚上七点,铃声响起。

高考结束,合笔交卷。

温若棠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满身的泥水已经干在身上,脸上的泥污遮去不正常的红晕,耳边是嘈杂的嗡鸣。

她强撑着走出考场,却在大门前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意识朦胧中。

她隐约听到了周爷爷的怒骂。

“我不是让你把人送到考场吗?你就是这么送的?要是若棠出点什么事,将来九泉之下,我怎么跟老战友交代?”

“周司渡!别忘了这是你亲自去烈士陵园接回来的小姑娘,是你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的!”

温若棠挣扎着想要睁眼,眼皮却越来越沉。

渐渐地,就连周司渡的辩解都听不清了。

再醒来。

房间里只剩周司渡。

见她醒来,他忙起身摸向她的额头,低声问:“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的询问叫温若棠有些恍惚。

她直愣愣盯着周司渡,眼前的男人好像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一心疼她,允许她越辈分喊他哥哥的周营长。

四目相对的下一秒,周司渡眼里的担忧忽地散去,他收回手坐回原地,恢复了疏离。

“你别想太多,是爸勒令我照顾你。”

温若棠回过神还是笑了笑:“嗯,我知道,辛苦小叔了。”

早料到是这样。

之后养病的三天,温若棠缓和周司渡形影不离。

但他们加在一起的话,不到十句。

她痊愈后,周司渡被部队召回,出任务去了。

第二天。

温若棠亲手剪掉了蓄了好几年的及腰长发,恳请周老首长带着她训练。

华清大学需要的不仅是知识,还有强健的体魄。

虽然成绩没有出来,但她确定自己能考上。

十天后。

温若棠正绑着沙袋绕着大院跑步,猝不及防遇上出任务回家的周司渡。

他打量了她一眼,就诧异走来:“怎么把头发剪了?”

温若棠停下,随便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搪塞道:“天热,这样凉快。”

这话说得通。

周司渡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竟然直勾勾盯着她,挡在门口没让路。

温若棠狐疑,这时周老爷子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们,乐呵呵叮嘱。

“司渡你回来得正好,高考考完了,若棠身体也养好了,你有时间多带她出去转转。”

“爷爷,还是不麻烦小叔了。”

“好。”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温若棠还没看清周司渡脸色,就被拽到了吉普车上。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直接把她带到了清华。

看到校门口等待的林秋秋,温若棠明白过来,愿意带她出来转是借口,重点是要来见林秋秋。

温若棠这回没兴趣看他们秀恩爱,找了个借口去了清华图书馆。

清华不愧是闻名的高等学府,各类书籍都有。

温若棠随手挑了一本介绍华清大学的期刊阅读,一看就入迷,忘记了时间。

直到身后响起周司渡低沉地询问:“华清大学?你看这个学校的介绍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看看。”

温若棠随口扯谎。

哪怕周司渡抬手拿走她手中的书籍,用审视的姿态盯着她,她也面不改色。

“你什么时候对华清大学感兴趣了?你从小就吃不得痛,难道还想当军人?”

不等温若棠找借口回答,就见林秋秋小跑过来,一把拉住周司渡:“司渡,我护手霜挤多了,分点给你吧。”

大热天,男人的手被林秋秋翻来覆去涂上油腻的护手霜。

从前,温若棠也很想像林秋秋一样给周司渡涂护手霜,她喜欢栀子花味道的护手霜,想让他染上和自己一样的味道。

当时,周司渡拒绝得干脆,还说最不耐烦这种糯叽叽不男人的行为。

但现在他只含笑望着林秋秋,已经忘记了刚刚对温若棠的质问。

温若棠乐得轻松。

三人逛到下午才离开清华。

期间,温若棠以为要去学校领取‘高考志愿表’,就和周司渡他们分开了。

傍晚回到大院。

温若棠径直去书房找周爷爷,想询问填报的细节,不料,却听见里面传来周爷爷和周司渡的对话。

“司渡,你对若棠好一点,小姑娘心思细腻却是个倔的,不要等人家真不要你了,没地方哭去。”

温若棠敲门的手一顿。

紧接着,就听周司渡无奈的语调传出——

“爸,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我对若棠没半点男女之情,我喜欢的是林秋秋。”

这种话,温若棠已经听了两辈子。

如今再听,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难过。

温若棠径直回了房间。

展开手中的‘高考志愿表’,她拔开笔,凝着纸上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然后都填上华清大学。

她想,离开周司渡,应该是重生后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第二天。

温若棠下楼吃早饭,就见周爷爷和周司渡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若棠来了,志愿填好了吧,一会让司渡开车送你去学校交志愿表,顺便把开学以后要用的东西买一买,提前准备起来。”

周司渡捏着筷子,完成任务般应下:“知道了。”

一顿早饭,温若棠只简单对付了两口。

她本来没打算买东西。

华清大学距离北京一千五百多公里,她一个人上路,行方太多终究不方便。

上车后。

温若棠自觉地坐上后排,周司渡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张了张嘴,却只问出一句:“你的三个志愿都填了清华吗?”

闻言,温若棠轻“嗯”了一声。

不料,周司渡的脸色却不好看:“现在高考都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万一你的分数不够上清华,你就没大学读了。”

“把志愿表拿出来,我帮你改一下。”

温若棠不由握紧文件袋,不想被周司渡看到自己填了华清大学。

周司渡知道了周爷爷就会知道,周爷爷上辈子逼周司渡娶她,很大原因是觉得能把她留在身边,能好好照顾。

要是被周爷爷知道她填了千里之外的华清大学,肯定会着急。

等入了学,成了定局,她就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到时候,周爷爷也能放心了。

所以,温若棠拒绝了周司渡的好意。

“不用了,我对自己有信心,小叔你开车吧。”

之后,周司渡冷着脸没再说话。

一路无言到了学校。

很快,温若棠就交完志愿表出来。

这会,周司渡身边多了一个林秋秋,她并不意外。

“晚晚,司渡说今天要带你去买东西,我是你小婶婶怎么能不来呢,咱们女孩子的事情,他这个大男人哪里懂啊。”

“不过,我约了照相馆,可以先去照相再给你买东西吗?”

温若棠点头:“我都可以。”

可到了照相馆她才知道,林秋秋是和周司渡拍结婚照。

照相馆内。

林秋秋换上一套大红的布拉吉,亲密挽着周司渡,冲温若棠笑。

“若棠,我这裙子是你小叔特地为今天选的,好看吗?”

照相馆内的工作人员抢着回答:“好看好看!你们这对新人男俊女美,是我拍过的新婚夫妻里最般配的一对。”

“将来你们生的儿子女儿一定好看!”

林秋秋抿冲着周司渡羞涩笑:“我倒是想生个像你的儿子,你呢,以后希望生儿子还是女儿?”

周司渡微微一笑,回答得一本正经:“儿子女儿都喜欢。”

温若棠倚靠在墙壁上,静静看着他们幻想未来。

也不算幻想吧,毕竟上辈子,林秋秋确实给周司渡生了一对龙凤胎。

有儿有女,挺好。

从照相馆离开后,周司渡如约带着温若棠去供销社购买大学用品。

忙完回到大院,已经是傍晚。

周司渡把温若棠送到后,又匆忙开着离开了。

温若棠疲惫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忽然梦到了前世死亡那一天。

那时候,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但她还是拖着病体给周司渡做了一大桌子他喜欢吃的菜,因为那天,是周司渡的入伍纪念日。

当初,她刚被接到周家,敏感又不安。

大院的小孩笑话她是没用的拖油瓶,没人要的可怜虫,她躲着哭,是周司渡哄着她,拜托她给他办‘入伍纪念日庆祝’。

告诉她,他需要她,她很有用,更不是没有人要。

后来,每年他入伍纪念日那天,他都会回大院,她也会盼着、期待着,给他准备不同的惊喜。

哪怕他后来厌恶她,她也依旧坚持。

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清晨,温若棠醒来,瞧着镜子里自己脸上干涸的泪痕,心头却莫名地轻松。

就像彻底挣脱了某道枷锁。

她想,昨晚的那场泪应当是她潜意识里,允许自己和上辈子做最后的道别。

上辈子的温若棠,再见。

这一次,她只盼着努力报国,在科研上闯出事业,做出成就。

接下来的日子,温若棠又投入体能锻炼。

短短十几天,原本软绵绵的她还真练出几块腹肌。

高考成绩不久也下来了,温若棠超出清华分数线近三十分,被华清大学录取也是板上钉钉。

她趁着周爷爷和周司渡都不在家,周周续续把衣服,书等大学需要的用品寄往了华清大学。

短短三天,原本满当当的卧室就空了。

只有书桌旁放了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这些年周司渡送她的东西。

收音机,海鸥牌照相机,周司渡送她的一等功奖章……她都不打算带走。

它们就留在这个房间,看周司渡以后怎么处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轻松了,这晚温若棠胃口很好,来了兴致,特地下厨多做了几个菜。

将最后一道醋熘茄子端出厨房时,正好遇见了回来的周司渡。

他扫了一大桌子菜,揉着眉心满是无奈:“我不是说了,以后不用给我办入伍纪念日的庆祝?我没时间参加这种小节目。”

温若棠愣住,抬头看了一眼日历。

巧了,今天正好是周司渡的入伍纪念日。

她有些尴尬:“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但周司渡显然不信,匆匆进屋又匆匆出门,临走还撂下一句:“我带你小婶婶出门办事,你开学之前,我不会再回来。”

“嘟嘟!”

吉普车很快发动,消失在夜色里。

温若棠笑了笑,独自坐下,一口接一口吃饭。

周司渡还是不相信她不会缠着他。

没关系,很快他就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8月中旬。

华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

老师亲自把通知书送到温若棠手中:“恭喜温同学,你是我们学校唯一考上华清大学的学生。”

“按照华清大学的开学要求,你明天就要走了,车票是明天上午十点,你收好。”

临走之时,老师还笑着叮嘱:“今天晚上,可要和周老首长和周营长好好告个别。”

“他们这些年一直很关照你,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周营长每天军营学校来回跑,就为了盯着你吃饭,生怕你饿瘦了。”

温若棠握着通知书上耀眼的八一军徽,安定笑了笑。

“好的老师,等周爷爷和小叔回来,我会和他们好好道别。”

她并没说,周爷爷外出视察,周司渡陪林秋秋出门,他们今晚都不会回来。

回到卧室,温若棠小心翼翼把通知书放进包袱内。

随后坐在书桌旁,抽出一页信纸,写下道别这一夜,温若棠睡得很好。

早上7点,她按照平常的生物钟醒来。

洗漱好,想着时间还早,自己这一走很难再回来,就把被单和毯子抽出来,拿到楼下洗。

谁知刚要下楼梯,却碰见也抱着被单,正要进周司渡房间的警卫员。

见她看着,笑着主动解释:“我手里的大红婚庆四件套是周营长特地吩咐要换的,他过两天就回来了。”

大红婚庆,看来周司渡是要和林秋秋结婚了。

也不奇怪,毕竟他们结婚照片都已经拍了。

温若棠笑了笑,平静下楼洗被单。

忙完后,已经到了八点半。

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要上火车了。

温若棠上楼,准备拿上行方离开。

谁知进屋拐角处,又遇上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的警卫员。

‘啪嗒’一下,一只眼熟的栀子花味道护手霜掉了下来。

温若棠弯腰捡起来,递过去。

警卫员却没有接:“你丢进垃圾桶就好,这些都是周营长吩咐要扔掉的东西。你手里的护手霜都过期两年了。”

“好。”

温若棠随手将护手霜扔进去,转身上了楼。

提起包袱临走前,她最后仔细打量着自己生活了两辈子的屋子,最后视线落在书桌玻璃下压着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岁的她和岁的周司渡。

这也是两人之间唯一的合照。

“都要走了,这照片就不留着惹人嫌了。”

她抽出合照,利落一撕,只把周司渡的那一把留下书桌上,就放在道别信旁边。

随后,她转身离开。

一路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两天后。

回大院的路上。

离家越近,周老首长心头越高兴,忍不住歪头跟驾驶位当司机的周司渡闲聊。

“若棠这会应该已经收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了吧?这孩子真是争气,不光考上了清华,还超出分数线近三十分。”

“要是温家还有人活着,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

周司渡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笑容:“若棠一直都很聪明,她只要不走岔路,想做什么一定会成功的。”

“你小子,当面冷冰冰,背后夸起人倒是不含糊。”

“我让你在家陪着若棠等通知书,你倒好,转眼就跑出来,回头又冲我打听若棠的情况,你说你图什么?”

周老爷子的手指隔空点了周司渡两下。

“这次回去的首要任务,就是给若棠大办升学宴,让这丫头好好开心一阵。你给我对人家好点。”

周司渡这回没有拒绝:“知道了,爸。”

他还加快了车速,很快,车子就进了大院。

下了车,周老爷子吆喝了两声:“若棠,若棠,爷爷回来了!”

无人应答,以往那个听到车轮声,那个就会从二楼探出的小脑瓜没有出现。

“奇了怪了,出去玩了?”

周老爷子拧着眉,却没多想。

而一旁的周司渡只觉脚下一股不安直逼心底,某根被刻意忽视的弦,突然断了。

他快步上楼,推开门。

温若棠的卧室早已人去楼空。

书桌上只放着一张撕了半边的照片和一封道别信。

信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周爷爷,我考上了华清大学,我要报效祖国去了。

周司渡,再见。

周司渡内心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低头看向桌子上那一半照片,一个念头赫然浮现脑海。

若棠……不要他了。

她说的不再纠缠,不是以退为进,不是故作姿态,是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把他一个人撇下。

周老爷子从他身后走来。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他手上的信。

一双苍老的眼也沉了下去。

他抬手将信抽走,当着周司渡的面打开,看了起来。

许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好,也好……”

他拿着信,背着手,没看周司渡,只佝偻着腰背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他转过身,张了张嘴。

只说:“若棠走了,不回来了。”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那里已经被警卫员收拾得一干二净。

他发疯似的四处翻找,把原本整洁的屋子搞得一团糟。

却都没有找到那支栀子花香的护手霜。

若棠走了。

不回来了。

连带着,她告白时送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用的护手霜,也不见了。

他慌张地叫来警卫员,警卫员却一头雾水:“不是您说,都扔掉吗?”

他说的是他说的所有的话,都是他说的。

回到温若棠的卧室。

周司渡心里的某个角落轰然崩塌。

那些他不曾关注的细节浮现脑海,不知从何时起,温若棠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都像是告别。

他突然开始后悔,要是上一次,他留下了,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周司渡身形一晃,却还是扶着书桌,拿走了那半张照片。

那是岁的周司渡。

身边还有温若棠的周司渡。

而不是他,被撕下来,抛在身后的周司渡。

湘南,华清大学。

清晨的阳光洒过庄严的教学楼群,校园里洋溢着严肃又充满活力的气息。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校园各处都挂着鲜艳的横幅。

迎宾广场中央,新生报到相处。

温若棠拖着行方,在一众军绿色的身影中走过,终于看到了“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专业的横幅。

她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过去。

负责接待的学长学姐身姿挺拔,深绿色的军服上戴着一杠两星的肩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温若棠深吸一口气,走到接待的学姐面前,自报家门。

“中尉学姐好,我是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的新生,温若棠。”

看到温若棠,接待的学姐眼前一亮,微笑着握住她的双手。

“温同学,欢迎来到华清大学!我是你大三的学姐张悦,今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她语气亲切又不失庄重,让人顿感温暖。

登记、签到、办理住宿忙完这些,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宿舍一共四个人,除了温若棠和另一个女孩儿之外,还有两名新生没到。

她对床的女孩儿扎着两个麻花辫,娃娃脸,看起来极为内向且不适应,好几次都局促不安地想要走出宿舍,可到了门口,又悻悻归来。

来回转了几圈,终究还是低着头趴在了桌面上。

整理完内务,温若棠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一盒大白兔奶糖。

这是她离开北京之前,特地去供销社买的。

曾经,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她需要别人帮助她来适应。

现在,她不仅可以一个人面对,还能帮助其他人。

温若棠扬起一个微笑,拿出两颗糖,在对床的女孩儿面前摊开。

“同学你好,我叫温若棠。”

“俺……我叫牛清清。”

女孩儿明显一愣,说话时结结巴巴。

看到眼前的糖果,她一张质朴圆润的娃娃脸上,迅速浮起红晕,摆着手,似乎想要拒绝,却因为紧张,连拒绝的话都没说出来。

温若棠轻轻握住她的手,将两颗糖放在她掌心。

“清清,我想去友谊商店买个热水瓶,你能跟我一起去吗?我刚到这儿,一个人有点不适应。”

“当、当然可以。”

牛清清噌地一下站起身,却又觉得自己太冒失似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我们走吧。”

温若棠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她主动拉起牛清清的手,而后者也没有松开。

两个人一边打听,一边找友谊商店。

走了很多弯路,也慢慢熟悉了起来。

“若棠,你的头发好短,我、我舍不得剪。”

她声音不大,却也不会再回避温若棠的目光。

温若棠闻言,抬手在自己脑袋上随便扒拉了两把,细软的发丝很快就又恢复成原样。

她笑着说:“夏天太热,我随便剪的。”

牛清清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她垂着眼,语气落寞:“俺娘……我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让我剪。”

闻言,温若棠皱起眉头。

据她所知,学校里是有内务条例要求的,女同学一般是齐耳短发,扎成马尾也可以,但不能影响戴头盔。

像牛清清这种又粗又长的辫子,恐怕是不行的。

她刚要说话,就听牛清清又说:“俺也是没用,俺都偷跑出来上学了,还怕娘的话,不敢剪头发。”

“你也是偷跑出来的?”

“也……?”

牛清清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你也?”她的音量不自觉拔高,但又迅速压低声音。

“你也有一个想把你卖了的后爹啊?他们不会再来抓你吧?”

听到牛清清的话,温若棠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笑着摇摇头,带着安慰的语气开口。

“不会的,谁都不能来把我们抓走,你看门口的岗哨,他们进不来的。”

听了这话,牛清清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要是真被抓回去,牛棚先生就白教我了。”

“牛棚先生是谁呀?”

温若棠好奇地问。

提到牛棚先生,牛清清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整个人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牛棚先生就是住在牛棚里的先生,文质彬彬的,戴着眼镜,他会的可多了,天文地理、数学英语,听说年轻的时候还留过洋。”

“我是小时候放牛遇到他的,他说古有东坡居士,今有牛棚先生,他姓牛,我也姓牛,我们有缘,他教我读书、识字、算数,咱们的、国外的,他都教。”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就像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

但很快,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忧伤。

“后来,先生死了,他一直说要回家,却死在了回家之前。”

她的悲伤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又重新雀跃。

“我就看他留下的书,藏在牛圈后头的石槽子里,越看就越想看看,山外面是什么。”

“先生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我想了很久,我不是牛招娣了,上户口的时候,先生帮我把名字改成了清清,青草的青,我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不能被卖给一个男人,结婚、生孩子,都不行,我不想围着灶台那一亩三分地,一辈子只做谁的婆娘,谁的老娘。”

“我喜欢书上的飞机大炮,我想研究它们!”

“先生说,如果他回不了家,就让我跑出大山,替他回去看看!”

“若棠,我跑出来了!”

温若棠也没想到,那么内向的牛清清能一次说出这么多话。

她的脸红扑扑的,胸膛鼓动,一双眼却亮得发光。

她主动握住温若棠的手,感激道:“谢谢你若棠,除了牛棚先生,还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呢!”

经此一遭,温若棠和牛清清彻底熟络起来。

当两个人手拉手提着热水壶回到宿舍的时候,恰巧在楼梯上遇到了一个提着两个沉重的大箱子,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她梳着标准的齐耳短发,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学识渊博。

温若棠见状,当即就想上前帮忙。

却被牛清清拦住。

“我来。”

她把热水瓶交给温若棠,大步朝女孩走去。

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只见她一手一个箱子,利落地扛上了肩头。

方才还石头似的大累赘,此刻就像两坨棉花似的,轻飘飘地压在牛清清单薄瘦弱的肩膀上。

她甚至还有余力回头,朝着眼镜掉在鼻尖上的女孩儿开口:“走吧同学,你住哪个楼层。”

“七……七层。”

“若棠,我们都住七层唉!”

说完,她扛着箱子“噔噔噔”上楼,健步如飞。

温若棠也没想到,看起来胆小内向的娃娃脸女孩儿,居然是个大力士。

她拎着两个热水瓶,对僵在楼梯上的女孩儿说:“同学,我们也上去吧。”

那女孩儿后知后觉回神,连忙自我介绍:“同学你好,我叫方文静,是弹药工程的新生,你朋友……太牛了!”

温若棠与有荣焉,赞同地点头。

“她特别厉害,她叫牛清清。”

“我也是弹药工程的学生,我叫温若棠。”

到了七楼,三人才发现他们是一个宿舍的。

而第四位室友,也已经到了。

她一头利落短发,五官英挺,看起来很高冷,说话也言简意赅。

“宁夏。”

说完,她就坐在座位上,不再说话了。

三人对视一眼,挨个做了自我介绍,宁夏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看起来很不高的样子。

方文静推了推眼镜。

“宁夏同学,你不是弹药工程专业的吧?”

温若棠看向她,疑惑开口:“你怎么知道?”

“签到的时候扫了一眼。”

牛清清眼睛睁得圆圆的,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过目不忘,厉害啊!”

而宁夏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只是淡淡的“嗯”一声。

宿舍的四个人聚齐了。

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性格迥异,但也算相处融洽。

而那两个被牛清清轻飘飘扛进来的箱子,打开竟然是满满的两箱书,能有多沉可想而知。

就连高冷得连话都不想说的宁夏,在看到方文静打开箱子后,都不免朝牛清清多看了两眼。

毕竟,她也轻言目睹了牛清清扛着箱子冲进屋。

温若棠的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指着地上的箱子问方文静。

“你上学怎么带了这么多书啊?”

方文静从箱子随便拿出一本《核武的制造》,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这是我的精神食粮。”

温若棠又转头看向牛清清。

“这么沉的箱子,你扛起来就跑了?”

牛清清把上衣一脱,露出背心掩饰不住的壮硕肌肉和坚实臂膀。

“我从小干农活、放牛,牛不听话我就扛着牛跑!”

方文静的眼镜又滑到了鼻尖,倒吸一口凉气:“牛的胆子可真大,居然还敢不听话。”

一直没作声的宁夏腾得站了起来。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前线当兵?”

一句没头没脑的质问,让三人都愣在了原地,牛清清更是有些无措地挪到了温若棠身边,不知道如何应对。

温若棠没急着说话。

视线扫过宁夏攥紧的双拳,静脉凸显,肌肉轮廓清晰,拳峰上一层厚茧。

这是常年训练积累下来的痕迹。

但她虎口光滑,没摸过枪。

温若棠心里有了计较,看似询问,实则陈述:“你原本想去前线参军,没想读大学。”

宁夏抿着唇,算是默认了。

“嘶……”方文静推了推眼镜,“你不会是被家里人改了志愿,强行送来的吧?毕竟在国大念书,可比在前线当兵安全多了。”

宁夏眸光一闪,皱眉问:“怎么?你也是?”

方文静连连摆手:“我不是,我说要研究大蘑菇,把小柿子炸沉,爷爷奶奶可高兴了,差点没连夜买票跟我举家搬迁。”

闻言,宁夏微垂着头,心绪低落。

“我本来是要去部队参军的,却被送到学校来了。”

听到这话,方文静连忙宽慰。

“别这么低落啊,你想啊,赤手空拳能消灭几个敌人,火力覆盖才是终极王道,等我们国家的导弹,能打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那全世界都要听我们的声音!”

“而且我们的战士,也不用再以身体,直面敌人的炮火。”

温若棠补充道。

牛清清站在她身边连连点头:“牛棚先生说过,未来的世界是信息的世界,大国之间的战争不会再局限于人与人的抵抗,所以国家必须要有超尖端武器。”

温若棠心中一颤。

她重生归来,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可若是重生之前,她断然没有这样的见解。

难怪自己上辈子那么失败。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眼中很快又升起信仰的光芒。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写道:“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但既然上天给她再一次的生命,她就要把自己重新锻造为钢铁。

这一次,没人能阻拦她的脚步。

只是可惜了牛棚先生这样高瞻远瞩、思想超前的学者。

倒在黎明前夕是他的遗憾。

但终有一日,春风过境,牛清清会代替他去改变这个世界。

四个女孩慢慢熟识,军训也开始了。

只是第一天晚上,牛清清就哭着回来了。

方文静跟在她身边,有些手足无措,而温若棠也只是沉默地抿着唇,没有说话。

宁夏跟她们不是一个专业,洗漱完端着搪瓷盆进来,看着这幅情景,不顾滴水的头发,走过来,拧眉问:“清清怎么了?”

方文静的眼镜片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清清的辫子太长,戴不了头盔,但教官的话实在说得太难听了,清清不过解释了两句,他就罚清清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下午。”

牛清清哽咽着抬起头。

“是我不好,是我舍不得剪辫子,可我……”

她顿了一下,双手揉搓着衣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缓缓伸出手,拉住了一旁的温若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若棠……你能不能帮我剪头发?”

片刻后。

温若棠攥着那把厚实油亮的黑发,拿着剪刀,轻声问:“清清,你准备好了吗?”

牛清清想要回答,可刚一张嘴,眼泪就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只能用力点点头,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温若棠抿了抿唇,郑重道:“清清,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剪得漂漂凉凉的,即使你娘知道你剪了头发,也不会怪你。”

听了这话,牛清清号啕一声。

“剪吧,俺娘看不见了,她死了,她知道自己活着我跑不了,夜里一根绳子吊死了……”

温若棠手上的剪子倏地一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她胡乱擦了一把,转头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方文静的镜片上糊了泪水,宁夏的眼眶也红了。

温若棠深吸一口气,稳住拿剪刀的手。

稳了心神开口道:“清清,你剪去的不只是头发,更是束缚与过往,大山困不住你,野火烧不尽你,人世间的苦难……打不倒你。”

“咔嚓……”

“咔嚓……”

“咔嚓……”

剪下的长发被温若棠紧紧攥在掌心,方文静把它编成辫子,宁夏为它绑上牛清清常戴的头绳。

牛清清攥着它看着许久。

吸吸鼻子,强扯出一个笑,问大家:“好看吗?”

三人异口同声:“好看。”

几天后,北京。

夜晚。

结束了一天训练的周司渡,一身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大步走进传达室。

他接起电话,嗓音低沉地“喂?”了一声。

对面立即回应:“周营长,你侄女的确在华清大学,已经报到了,读的是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专业。”

“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周司渡沉着一张脸看不清表情。

但他不断握紧的拳头,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后槽牙磨得“咯咯”响,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若棠,你真是长本事了。”

湘南。

华清大学,女生宿舍。

裹着被子昏昏欲睡的温若棠,身体猛地一抖,那种失重感,就像被人推下了悬崖。

她瞬间正睁眼,睡意全无。

身后是岑岑的冷汗。

她抓着被子,轻手轻脚地坐起来,靠着身后的墙壁。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周司渡的脸。

她摇摇头,试图把那些画面赶走。

“想他做什么,我走了,他该高兴才对。”

温若棠坐了一会儿。

听着舍友的呼吸声和窗外有节奏的虫鸣,很快睡意涌来。

想着明天的训练,她重新打了个哈欠,缩进被子里。

不多时,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辈子的实验室里,只是这一次,实验没有失败,她成功了。

熟睡中的温若棠勾起嘴角,眼角有一滴泪落入枕巾。

一周后,傍晚。

训练结束,温若棠和宿舍另外三个人一起往回走。

本打算去食堂吃点东西,奈何排队的人太多。

“都累了一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买完给你们带回去。”

牛清清看着前面整齐的长队,对身后的三人说道。

温若棠自是不愿意把她一个人留下。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排长队打饭呢,我陪着你。”

“真不用,你们现在回去还能早点洗澡,有人吃饭有人洗澡,咱们把时间错开,能快不少,听我的,你们先回去。”

三人拗不过她,只好先回了宿舍。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

几人洗漱完毕。

方文静搓着头发,从窗台往下看。

不远处不知道什么原因,聚集了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往楼下走。

她没在意,只是专注寻找牛清清的身影,嘴里还念叨着:“清清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自己拿不来,我们下去接她吧?”

温若棠点点头,把毛巾挂起来,站起身。

宁夏也套上了军绿色短袖。

就在三人准备出门时,晚归的牛清清提着四份饭冲了进来。

嘴里还大喊着:“不好了若棠!你快跑!有人来抓你了!”

“什么?”

方文静和宁夏异口同声,满脸不解。

就连温若棠本人都是一头雾水。

她上前接过牛清清手里的东西,扶着气喘吁吁的她坐下,安抚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清清你慢慢说,别着急。”

方文静适时递上一茶缸水,牛清清“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平复了心情,语气却依旧焦急。

“若棠,就是上次,我说后爹要把我卖了,你说你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我刚才回来,看到一个很高很壮,凶神恶煞的男人打听你。”

“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他已经过来了,他肯定是要抓你回去,再把你卖了!你快跑!”

温若棠一愣,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次似乎没跟牛清清解释清楚。

并且,能来这里找她的,除了周司渡,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可他现在不是应该正高兴吗?

怎么会来找她?

她刚要解释,就见方文静一声暴喝,举着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两个酒精瓶,满脸怒容。

“竟然还有这种事!我炸死他!”

而另一边,宁夏已经默不作声地在拳头上缠了几圈细铁链。

牛清清眉头一皱,神情懊悔。

“我不该上来,我在楼下就应该创亖他。”

不是眼见着三人就要冲下楼去火拼,温若棠连忙将人拉住。

“等等等等,你们听我解释,没人要卖我,真的,我发誓!”

“你别怕!我定让这崽种有来无回!”

方文静左手火柴,右手酒精瓶,镜片底下的一双眼目露寒光,看起来就像个随时可能爆破学校的恐怖分子。

宁夏满脸杀气,牛清清一身蛮力。

温若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几人拦下,去掉感情纠葛,简单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啊……可他看起来真的好凶,我们还是陪你一起下去吧。”

温若棠拗不过。

四个人一起下了楼。

只一眼,她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是他,周司渡。

而周司渡在温若棠出现的那一刻,就瞬间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喉咙竟莫名有些堵。

可他刚走了几步,就察觉到一阵杀气。

只见温若棠身后还有三个女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

我会一直盯着你……盯着你……永远……永远他眉心跳了跳。

并没有把这几个小姑娘放在心上,径直朝温若棠走去。

“若棠……”

周司渡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想要抓住温若棠的手,却见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平静的语气中,带着警告:“小叔,这里是学校。”

她声音不大,却让周司渡顿在原地,眼中闪过一抹伤痛。

“若棠,你一声不响地走,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是真的要跟我撇清关系吗?”

听到这话,温若棠皱眉看向他,忽地笑了。

“小叔,我之前给你留过很多话,你不在家的每一天,我都会写很多,是你让我别再那么做,现在怎么又怪我连一句话都没给你留?”

“我感激周家收留我,感激你照顾我,感谢你又给了我一个家,你不想见我,我就离开,你现在又来找我干什么?”

温若棠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就是这样的态度,却让周司渡僵在原地,颤抖着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告诉温若棠不是那样的,不是她想的那样。

然而,他开不了口。

他面对不了那样的自己,更无法面对温若棠。

许久,他看着面前日思夜想的女孩儿,只问了一句:“若棠,你在这儿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小叔的关心,我已经成年了,懂事了,以后不用再来看我了。”

“我们的最后一面,早就见过了。”

说完,温若棠便要转身往回走。

却被周司渡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皱着眉,眼中是温若棠看不懂的迷茫。

“若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起来无辜极了。

似乎他的那些区别对待,刻意的冷遇与不在意都无关紧要,而温若棠要一直听话,一直默默承受一切。

听到这话,温若棠缓缓挣开了他的手,就像他曾经甩开自己那样。

回过头,她眼中已是一片沉寂。

“同样的问题,我曾经也想问小叔,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小叔,我永远记得你的好,但我们别再见了。”

说完,温若棠扭头走进了宿舍楼。

周司渡还想上前,却被三人拦住。

牛清清展开手臂拦在门口。

宁夏单手向前,做出了明显的拒绝姿势。

方文静说出的话也是一点儿不客气。

“同志止步,这里是女生宿舍。”

周司渡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温若棠的背影在转角消失。

他身形一颤,泄力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脑海中那个乖顺讨巧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转身离去的背影,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

周司渡不明白,曾经满眼孺慕之情的女孩儿,怎么会变得这样快。

又或者,一直都没认清自己感情的人。

不是温若棠。

而是他。

周司渡在宿舍楼下站了很久。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才不再停留。

湘南气温高,初秋的夜晚不仅不冷,反而还有些闷热。

可他却觉得自己的手脚冷得发抖。

明明在温若棠岁向他告白的时候,他除了惊愕,就是自我反省。

他是她的小叔。

她怎么能喜欢上她?

这太荒唐了。

可就在刚刚,就在他眼睁睁看着温若棠,从他面前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慌来自何处。

那是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温若棠的惊慌。

不只是偶尔调皮地叫他“哥哥”,追在他身后喊“小叔”的小女孩儿。

更是那个,勇敢地愿意将自己心意和盘托出的岁少女。

可现在,他似乎已经失去她了。

那些被他可以忽视的细节浮现脑海。

原以为距离可以让她认清自己的心意,明白仰慕与爱情不同。

到头来,深陷其中的,却是他自己。

正如温若棠所说,躲着的人一直是他,对她视而不见不闻不问的也是他。

怎么她真的走了,不再纠缠,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愿面对。

不愿面对那个,听到温若棠说喜欢时,悸动的自己。

许久。

周司渡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夜空苦笑出声。

另一边,女生宿舍。

灯已经熄了。

屋子里只有极轻极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四个人都没睡,也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温若棠卷着被子,一言未发。

今天去见周司渡,也只是为了弥补没有告别的遗憾,无论如何,周家对她有恩,要是周司渡不来,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打扰。

可他来了,她终究不会对他视而不见。

一声浅浅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能叹气哦,会把好运气吹走的。”

牛清清声音很小,却轻轻地传进了每个人耳中。

方文静翻了个身,半撑着胳膊戴上眼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听清别人说什么似的。

“这句也是牛棚先生说的?”

牛清清蹭蹭被子,声音低了几度,有些闷。

“这句是俺娘说的。”

“说得对,不能叹气。”

宁夏罕见出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也还醒着。

方文静推了推眼镜,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小声问:“若棠,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小叔吗?感觉他……好奇怪啊。”

“是啊,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像是……我也不知道,但也觉得他怪怪的。”

牛清清扒着床栏杆补充道。

温若棠沉默许久,才从被自己探出头来。

她抿着唇,斟酌片刻才说:“他讨厌我。”

黑暗里,宁夏眉头一皱。

“那不是讨厌一个人的眼神。”

她的声音平静,语气里却满是笃定。

温若棠闭了闭眼睛,将堵在胸口的浊气挤了出去,继续说:“他原本对我很好,在我成了孤儿以后,对我照顾有加。”

“可我却喜欢上了他,十七岁时,我跟他告白了,之后他就开始讨厌我了。”

“哇……”

斜对面的方文静感叹一声:“你跟他告白哎,太勇敢了吧!”

温若棠心中一滞,错愕开口:“你们不会觉得我跟自己的小叔告白,很荒唐吗?”

“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宁夏声音淡淡的。

“就是,就算有血缘关系的,不也能在一起吗?历史上那么多,外甥女嫁给舅舅,姐姐嫁给弟弟,皇帝娶了小妈,表兄妹结婚……”

牛清清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方文静倒吸一口凉气,感叹道:“牛棚先生的涉猎还是太广泛了。”

牛清清嘿嘿一笑:“没有,这些是我自己看的。”

几个人这么一打岔,宿舍里的氛围立即轻松了不少。

说着说着,话题又重新回到了温若棠身上。

“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离你小……离那个男的远一点吗?”

方文静接着问。

温若棠摇摇头,目光看向窗帘间隙渗进来的那缕月光,回忆起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她结婚后又重拾学业,考上了一个相对普通的大学,学习的却是医学护理,后来在医院工作,偶然遇到了一位患者。

他的身体被辐射得很厉害,无儿无女,无人照料。

除了偶尔几个来探望他的学生,病房里几乎全天只有他自己。

他的床上堆满了图纸,每天不停写写画画,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很少有人愿意靠近他,只有温若棠总想和他多聊几句。

日子一长,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学生,总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知识。

温若棠被这一项项数据吸引,干脆辞掉了医院的工作,专职照顾起老人。

不在医院的时候,她还给自己报了夜大,弥补化学方面的知识空缺。

越是学习,她就越是被吸引。

可老人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之态,在医院里强撑三年,一天不如一天。

弥留之际,他只留给温若棠一堆图纸、一本笔记和一封介绍信。

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让小温进研究所。

老穆。

想到这里,温若棠闭上了眼睛,语气中难掩哀伤。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完成一项实验,我不能食言。”

她要见穆老,她要在穆老倒下之前,和他一起撑起这个项目。

那些实验数据,那一张张图纸,她一刻也不敢忘。

她永远记得,病床上,老人佝偻的背和挺直的脊梁。

本以为见过面之后,周司渡就不会再来。

可第二天,温若棠还是在学校里遇见了他。

他就那么笔直地站在路边,惹得行人侧目,让人难以忽视。

温若棠本想绕过他直接离开,可他的眼神却始终黏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若棠,你小叔不会是狙击手吧?这眼神怎么跟刀子一样,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牛清清抱着她的胳膊,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十几米开外的周司渡听到似的。

温若棠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可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按理说,她离开之后,周司渡应该高兴,根本不会再找她。

可他来了。

如果说,他是因为自己没有跟他告别不满意,那昨天也告别了。

他又来干什么?

难道昨天晚上,方文静的话又回荡耳边——

“可我觉得,他那个眼神,是喜欢你哎,你跟他拉开距离的时候,他看起来可伤心了,我们还以为,是你不喜欢他,不想跟他纠缠呢。”

想到这些,温若棠猛地摇了摇脑袋,驱散了那些声音。

不可能的。

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林秋秋,他们以后是要生儿育女的。

温若棠,你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深吸一口气。

温若棠忽略了背后那道凌厉的视线,拉着牛清清径直走开了。

一连几天。

周司渡都会出现在温若棠的必经之路上。

有时是去上课的路上,有时是去食堂的路上,有时就直接等在宿舍楼下。

可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也不主动上前搭话,也没有叫住温若棠的意思,仿佛只是在确认她过得好不好似的。

最先受不住的,是方文静。

在她又一次回宿舍,被周司渡全程行注目礼之后,她终于委屈地爬上了温若棠的床。

临睡前看书的温若棠一愣,胸前就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嘴里还哼嚷着:“太可怕了,若棠,太可怕了,我一看见他的眼睛,就想用燃烧瓶扔他,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学校开除的。”

温若棠放下书,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其实她刚才也在想,周司渡一直待在学校终究不是办法。

虽然别的同学不认识他,但对于几个室友来说,终究是不太好的。

方文静的话,让她坚定了彻底解决问题的想法。

“我会尽快处理的。”

她拍了拍方文静的后背,扬起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

随后,她翻身下床,朝楼下走去。

宿舍外。

周司渡站在路边,笔直得像一棵白杨。

温若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平静和疏离。

从她出现开始,周司渡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

直到温若棠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视线相撞,他的心微不可察地颤抖。

喉结滚动,到底是他先开了口:“这么晚,你怎么下来了?”

温若棠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淡然反问:“这么晚,小叔怎么还在这儿?”

“我跟部队和学校提交了探亲申请,只有一周的时间,你不愿意见我,我就多看看你。”

“小叔,我不明白。”

温若棠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透过这双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究竟在想什么。

周司渡神情一瞬错愕。

“什么?”

温若棠看着那双眼睛,双眸中冷意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温暖。

为什么呢?

是确定她真的不喜欢他了,又决定像从前一样对她好吗?

可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了。

那个爱他、尊敬他、在她眼中没有一丝污点的温若棠,已经死在了前世的爆炸中。

“小叔,我说过不会再纠缠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呢?”

“我在时你对我视而不见,我走了,你又千里迢迢地来找我,小叔,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已经顺了你的意,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的目光平静泰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让周司渡觉得无比陌生。

“若棠,你以前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温若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看向周司渡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疑惑与茫然。

“小叔,你以前不会为了别人把我扔下,不会在其他人面前刻意忽视我,更不会逼我吃我吃不了的东西。”

“所以,你说的以前,是哪个以前?”

“是你为了推开我,刻意伤害我以前,还是我没有放弃,始终追着你的以前?”

“小叔,以前,只是以前。”

时至此刻。

周司渡终于意识到,对于这段感情来说,应当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可他却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

他张了张嘴,没敢再看温若棠的眼睛。

“若棠……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温若棠的回答超乎寻常的大度。

周司渡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紧接着,温若棠的下一句话就将他重新打入了地狱。

“也请你原谅我之前不懂事的纠缠,以后我不会再出现,你也不用再惦念我,我会祝福你和林秋秋百年好合,儿女成双。”

“小叔,我们别再见了。”

说完,温若棠转身要走,却被周司渡一把抓住,紧紧地抱进怀里。

“不是的若棠,你听我解释,我和林秋秋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是你那天来部队找我,我以为……”

“我和她不是真的在处对象,只是想骗你,让你知难而退,我知道我错误的处理方式伤害了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若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温若棠忽地笑了。

她用力推开面前的男人,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失望。

假装处对象。

假装处对象会去拍结婚照?

假装处对象能生出两个孩子?

假装处对象能凌晨接到电话就急匆匆赶过去?

那她可真是不得不佩服周司渡和林秋秋的敬业精神了,现在去香湾拍电影,搞不好以后能成为身价几十亿的明星大腕呢。

而且,她要是真的留在北京,他们是不是真的还要假装到结婚生子?

温若棠眼中露出一丝嘲讽。

周司渡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情绪,但还是极力压下心中的酸涩。

“若棠,别放弃我……”

说话间,他已经红了眼眶。

可温若棠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可笑。

这样的周司渡很少见,记忆里她只见过一次,

就是她因为周司渡带回来的兔腿,过敏被送到医院的那次。

那时的周司渡刚十八,他抱着十三岁的温若棠,惊慌地跑向医院,一路上汗水混着泪水一滴滴砸在她身上。

疼痛让温若棠白了脸,却还是努力抬手去擦他额角的汗。

那时的他,哽咽着承诺:“若棠,我不会让你再受伤了,再也不会了……”

可那是十八岁的周司渡,不是二十二岁的周司渡,更不是二十四岁的周司渡。

承诺只是承诺。

一句空话罢了。

“周司渡。”

听到自己的名字,周司渡抬起头,望向温若棠的眼神中,满是哀求与希冀。

而温若棠眼中,却只有一片冰冷。

“现在的你,让我觉得,荒唐至极。”

周司渡眼中的光被她一字一句击垮,最终变化成了点点水光,汇入黑夜。

“你来找我,究竟是发现自己喜欢我,还是因为我突然离开脱离了你的掌控?”

“又或是,你只是习惯了身后有我这样一个人,寸步不离地追着你?”

周司渡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见他沉默,温若棠冷笑一声,转身走进了宿舍楼。

“不是的,若棠、若棠,我是真的喜欢你!”

周司渡慌忙解释,想要追上去,脚下却像生了根,寸步难行。

而温若棠离开的距离足够她听清周司渡的话。

可她的脚步却没有一丝停留。

周司渡。

我们都往前走。

别回头。

十年后。

北京,会场入口。

周司渡低声吩咐队员:“各就各位,确保没有任何干扰,这次发布会,不容有失。”

十年,让他的外表更加成熟坚毅,气场强大不容忽视。

对讲机回应:“明白!每扇门都有专人守护。”

庄严肃穆的会议室内。

主席台上,摆放着精心准备的讲台,两侧立着国旗,中间悬挂着“红星一号”的标志性徽章,熠熠生辉。

台下,数百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记者已就位,摄像机镜头闪烁着光芒。

林秋秋一身得体职业装,挂着记者牌,拿着麦克风,站在摄像机前:“现场气氛异常紧张,各国记者云集,等待着‘红星一号’的神秘面纱被揭开。”

各国记者也在紧锣密鼓地报道。

“这不仅仅是一场发布会,更是一次历史见证,全球安全格局可能因此重绘。”

“我刚刚收到线报,这次‘红星一号’可能涉及的技术突破,将对未来的军事平衡产生深远影响。”

电视台导演对着耳麦喊道:“三分钟准备,各机位确认,我们要把这一刻带给全国,带给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声又强烈的兴奋感,每个人的眼神都聚焦于讲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穆老被温若棠搀扶着,一步步走向讲台。

方才还躁动的会场,顷刻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这历史性的一幕。

温若棠帮穆老调整了麦克风,一阵刺耳的电音过后,穆老苍老又沉稳的声音,缓缓流出——

“尊敬的各位来宾、媒体朋友们,在这世纪之交的历史性时刻,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隆重向世界展示我国国防科技的最新成果——”

“‘红星一号’先进防空导弹系统。”

“接下来,就由‘红星一号’副总设计师,温若棠同志,为大家汇报!”

穆老声音苍老,但情绪高昂。

他朝着温若棠伸出手,眼神就像在看自己最得意的孩子。

两世师生,风雨同行。

这一次,他们终于赶在命运之前,完成了使命的交替。

一身军装的温若棠站起身,大步走到主席台中央,流畅而标准地行了个军礼。

她坚定自信,目光始终直视前方,眼神中透露出荣耀与信仰。

随后,她接替穆老站在聚光灯下,缓缓拉开了“红星一号”的神秘面纱。

“‘红星一号’结合了最新的制导技术与复合材料科学,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拦截精度和反应速度。”

“它能够高效识别、跟踪并击落各类空中威胁,包括隐身飞机与超音速导弹。”

“同时,‘红星一号’采用主动雷达制导,与红外成像技术的双重锁定机制,确保目标捕捉的准确性和灵活性。”

“其独特的飞行控制系统,能够实现复杂大气层内高机动性飞行,显著提升拦截效率。”

发布会一经结束,就引起了国内外新闻记者的广泛报道,当天登上米约时报头版头条。

《军报》:“红星一号”——我国防空导弹技术的新篇章

《国防报》:划时代之作,“红星一号”引领防空科技新潮流!

《米约时报》:“红星一号”:中国防空导弹的卓越实力展现

发布会一结束。

身为记者的林秋秋就拦住了温若棠的去路“若棠,好久不见。”

林秋秋笑容得体,说话时,眼神却有意无意扫过门口。

“没想到你现在已经是防空导弹的副总设计师了,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

“算了,不说这些,这次回京你要不要去看看老爷子,他现在年纪大了,经常说起以前的事,常和我提你。”

“可我和司渡都没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该怎么提,你当初一声不吭地走,真是有点太任性了。”

温若棠面色平静,似乎没听到她那些夹枪带棒的指责,和若有若无的炫耀。

只低头扫了一眼林秋秋胸前的工作牌。

淡淡道:“林记者,请问你的这些发言是会议提问,还是单纯叙旧?”

紧接着,不等林秋秋回答,她又继续说道:“如果是提问,与会议无关,叙旧的话……改天吧。”

说完,她便收好东西,扶着穆老,在众人的保护下离开了会场。

不远处。

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的周司渡,只是目送温若棠离开的背影,久久没能回神。

众人散去,林秋秋这才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而周司渡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林秋秋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回到红旗车里。

穆老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而深邃的神情,混合着释然、感慨与少许哀愁。

苍老的眼眸中闪烁着泪光,岁月的风霜与理想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嘴角上扬,绽出一抹满足的笑。

“小温,我们成功了,‘红星一号’问世,米国的军事霸权垄断,坚持不了多久了。”

穆老的眼睛望着前方,目光中有缅怀也有感慨。

身旁的温若棠抓住他干瘪、斑驳,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声音轻缓,语气却格外郑重。

“老师,您放心,我们不光会有‘红星一号’还会有‘五号’、‘六号’……我们会一步一步,让世界各国聆听我们的声音。”

‘红星一号’全面问世。

‘二号’、‘三号’已研发成功,随时可以投入战备使用。

‘四号’正处于研发阶段。

‘五号’、‘六号’研发项目,目前已在规划。

穆老感慨点头,欣慰地拍了拍温若棠的手背。

“小温,谢谢你,一想到国家还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弓着背身体震颤,剧烈地咳嗽起来。

洁白的手帕上,多了鲜红血渍。

温若棠知道,穆老的时间不多了。

可他眼中却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从容。

“本以为,直到生命尽头,我都不可能完成这项坚定而伟大的任务,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帮我实现了理想。”

“遇到你们这群孩子,是我的幸运。”

与此同时。

西部沙漠深处。

指挥帐篷里,方文静盯着电子显示屏,眉头紧锁。

她的一边眼镜片上满布裂纹,脸上沾了灰,目光却明亮而坚定。

突然,她拿起对讲机,果断下令:“各就各位,准备!三、二、一、发射!”

话音未落。

一枚导弹自发架猛然跃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她像一条银色闪电,划破长空!

监控室里,所有人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上的导弹轨迹。

只见,它灵活避开干扰,精准锁定高空中的靶机。

两道光轨在空中交会的一瞬间,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靶机被击碎,瞬间化作漫天烟尘。

实验成功。

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方文静被冲进会场的牛清清抱了个满怀,在半空中转了好几圈,才晕头转向地被放下来。

“太好了!‘红星四号’试验成功了!真希望若棠和穆老师,也能第一时间得到这个好消息!”

方文静推着眼镜,使劲儿揉了揉胸口。

“会的会的,他们会知道的。”

国宾大酒店。

温若棠放下电话,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

她快步走到穆老身边。

椅子上的老人迎着落地窗前的落日余晖,双目紧闭,头轻轻歪向一边。

他身上盖着毯子,手背上扎着针,呼吸极轻极浅,看起来苍老又脆弱。

温若棠缓缓蹲下身,高度与老人平齐。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他。

“老师,‘四号’试验成功了。”

老人没睁开眼,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许久、许久,才呢喃着说出一声:“好……”

天将暮,落日隐没于群山。

待明朝,太阳仍旧东升。

新老交替,是更迭,也是传承。

几天后,周家。

温若棠穿着便服,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口,犹豫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保姆小跑着过来,透过大门栏杆的空隙,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满脸喜色地打开大门,将她迎了进去。

还不忘高喊:“老爷子!若棠回来了!若棠回来了!”

周老爷子拄着拐杖,急匆匆地从屋里走出来。

他的身姿已不如先前挺拔,脊背佝偻,原本斑驳的黑发现在已经全白了。

“……若棠?”

他踉跄着走到温若棠对面,看着眼前的人,几乎不敢认。

温若棠的眼眶倏地红了。

“爷爷……是我,我回来了,我……”

一股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温若棠哽咽着,视线几度模糊。

周老爷子紧紧攥着她的双手,笑容慈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他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保姆说:“快,快去买菜,都买若棠爱吃的,蒸排骨、小黄鱼、多买!”

“还有周司渡,打电话让他回来!”

听到这话,温若棠连忙拉住了周老爷子的手臂。

她有些为难地开口:“爷爷,小叔忙,就别打扰他了。”

周老爷子看着温若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保姆摆摆手。

“快买菜去吧。”

周老爷子拉着温若棠进屋,问了她很多这几年发生的事。

看着原来跟在自己身后“爷爷、爷爷”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眼中满是遮不住的赞赏与欣慰。

尤其,她还是一名果敢坚毅的军人,弹道武器工程师。

“前两天的新闻我看了,若棠,你做得好。”

听到周爷爷的夸赞,温若棠轻轻地笑了。

她感激道:“爷爷,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一切都要感谢您当初的支持和鼓励,谢谢您,爷爷。”

温若棠倒了杯茶,双手递到周老爷子面前。

周老爷子点点头,接过去,喝了一口。

“是你自己争气,我做的那些,锦上添花罢了。”

爷孙俩坐在一起默契地寒暄着。

温若棠跟周老爷子讲了很多自己这十年来发生的事。

周老爷子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点头,偶尔还会问两句,和温若棠互动。

听到她寒假没地方去,被同学带回家更是苦着脸感慨。

“这事儿还是得怪司渡,要不是他,你怎么会十年都没回过家?”

“不过你这个朋友小方,人还是蛮好的,你们一起回家,即便是放了寒假也还像在宿舍一样,热热闹闹。”

末了,他又有些哀怨地补充了一句。

“就不像这儿,你走了之后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听到这话,温若棠忽然想到了自己前几天遇到的林秋秋。

不由说道:“我前几天在会场遇到了秋秋姐,她说经常来这里陪您,她和小叔已经结婚很久了吧?”

周老爷子眉头一皱,眼神中透露出疑惑。

“他俩?他俩结什么婚?”

“还经常来陪我,她能陪我干什么?瞎说。”

周老爷子板起脸,转念一想,又试探性地开口。

“若棠,你和司渡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当初看你留下的那封信我就觉得蹊跷。”

“爷爷给你打包票,你不在的这些年一城身边绝对没有别的女人。”

“他是开窍晚,当初你喜欢他,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总是拒绝,但是后来他也去找过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被拒绝了,哈哈。”

“你可千万别听别有用心之人胡说八道。”

周老爷子的眼神,不自觉向门口瞟去。

温若棠垂下眼帘,缓缓喝了口茶。

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爷爷以前的事儿就不说了,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错把亲情依赖当成了喜欢,现在不会了。”

“哗啦”

身后传来一声袋子落地的声音。

温若棠转头向声源看去——

只见风尘仆仆的周司渡站在门口,脚下的水果滚落一地。

他站在门口,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周司渡嘴唇哆嗦着,看着温若棠一句话也说不出。

“……若棠?”

许久,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迈步向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温若棠目光与他交汇,那曾经让她心动的面容此刻却不能让她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小叔,你回来了。”

温若棠的声音平静,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她早已在心中将这段过往放下。

周司渡走近,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庞,却被温若棠轻轻避开。

她没有再看周司渡,而是起身跟周爷爷告别。

“爷爷,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周老爷子伸出手,目光中满是不舍。

可到头来,却也只是一声无奈叹息。

“若棠,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有时间多回来看看爷爷。”

“我会的,您保重身体。”

和周爷爷告别后,温若棠径直离开。

与周司渡擦肩而过的瞬间。

周司渡颤抖着双手,似乎想要阻止她离去的脚步,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温若棠即将上车,周司渡才匆匆追出大门。

“若棠,我……”

周司渡的话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从何说起。

温若棠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份释然。

“小叔,我刚才说的话你应该听见了吧。”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曾经你说我年纪小,不懂什么是爱情,现在我明白了,所以,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周司渡愣在原地,看着温若棠转身上车,仿佛他只是一个过客。

他终于明白,有些错过,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

周老爷子拄着拐杖,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温若棠走后,周司渡呆立原地许久未动。

周老爷子缓缓走出,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无声的安慰,让他心中泛起苦涩。

如果他能早点儿听父亲的话,认清自己的心。他和温若棠也不会错过。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

周老爷子背着手,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嘲讽地笑了一声。

“早就跟你说过,对人家小姑娘好一点,不然等人家真不要你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当时嘴硬说不喜欢,现在后悔了吧,后悔也晚喽。”

周司渡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像一枚子弹跨越时间精准击中他的眉心。

这十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面对温若棠对他的感情,他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去引导。

可他没有。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将温若棠从他身边推走,可当她真的放弃的时候,他却意识到自己的心原来会那么痛。

曾经,每一个他不回家的夜里,温若棠都会给他写下长长的信,诉说自己的想念与依赖,以及年少的爱情。

后来的十年,他也写过无数封这样的信,做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

却一封都没有寄出。

遗憾吗?

遗憾的。

他们明明遇见得那么早。

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机会,所有的一切只要他愿意,都会为他们的感情让路。

可他却胆小地退后了。

这一退,就让自己再没了回头路。

处理完穆老的身后事。

温若棠就要回实验基地了。

穆老一生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研究出我国自己的防空导弹,另一个是落叶归根。

他一生致力于国防研究,多年,孤身一人在沙漠腹地苦苦钻研,可世人却嫌少知道他的名字。

他没有家人,少有朋友,就连葬礼都格外安静肃穆。

军区领导和国家领导人的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大家似乎都对他很熟悉,但又很陌生。

温若棠作为他的学生,也作为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对他了解最多的人,主持了他的葬礼。

待所有人都散去,她独自站在墓前。

看着墓碑上那张苍老、布满皱纹又笑容和蔼的脸。

她弯腰在碑前放下一束花。

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却故作轻巧。

她说:“老师,您先休息一段时间吧,等您再睁眼,看到的一定是屹立于世界之巅,更加强盛的祖国。”

“届时,或许我们还会相见。”

温若棠回到了实验基地。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和她一起同行的人中还有周司渡。

飞机上,他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温若棠却忍不住频频侧目。

她对于周司渡的来意毫不关心,只是担心爷爷的身体,毕竟穆老刚离世不久,她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比较敏感。

在她看来,周司渡还是留在北京军区,随时随地都能照看到爷爷比较好。

但这毕竟只是她的想法,至于周司渡到底怎么做,与她无关。

想到这里。

温若棠的注意力落回到了手里的杂志上。

‘红星五号’即将投入研发,作为这个项目的首席工程师,她无暇分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精蓄锐,以便尽快投入工作。

周司渡的余光一直若有若无地瞥向温若棠。

见她只是看了自己几眼,却什么都没说,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失落。

他微微偏过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温婉娴静的侧脸。

温若棠微低着头,柔和的灯光从她头顶洒下,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

空中服务人员从他俩中间走过。

周司渡立即收回视线,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收拢,攥住了裤子。

就在这时。

一位外国乘客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机舱。

温若棠周围的几位乘客,立即警觉,无论是看报纸的人,还是假装睡觉的人,都第一时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周司渡特勤经验丰富,几乎是在外国游客出现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

在他掏出手枪指向温若棠之时,周司渡瞬间做出反应,挡在了她身前。

“若棠小心!”

“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子弹打碎了温若棠头顶的灯。

机舱内一片尖叫,瞬间又有几名恐怖分子。

战斗一触即发。

特勤小组与恐怖分子展开殊死搏斗,而温若棠面对生死威胁,却并没有表现出慌张。

在特勤小组的保护下,恐怖分子被很快制服。

忽然温若棠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阵有节奏的“滴滴”声。

她的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这是客机,还有许多普通的人民群众,这次恐怖袭击明显是针对她的,她不能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她缓缓移动到周司渡身后,刚想告诉他飞机上可能有炸弹。

就见恐怖分子露出了得逞的笑,随即,他用蹩脚的中文大喊:“飞机上有炸弹,很快爆炸,你们完蛋啦!”

机舱内顿时又陷入一片恐慌,尖叫、哭声瞬间爆发。

特勤小队将恐怖分子全部控制起来,机组乘务人员极力安抚其他旅客情绪,将他们紧急疏散至远离现场的位置。

温若棠迅速排查弹药位置。

机舱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周围隐隐传来抽泣声,豆大的汗珠从温若棠额角滑落,可她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与慌乱。

终于,温若棠在一处座位下,发现了定时炸弹。

周司渡半蹲在她对面,呼吸间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小心!”

周司渡低沉的警告声响起,他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读数,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滑落。

“还剩三分钟。”

话音刚落,空气中似乎又增添了几分紧迫。

时间仿佛凝固。

唯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机舱,无情的倒计时声,宛如死神逼近的脚步。

所有乘客都憋着一口气,紧张得不敢呼吸。

温若棠的眼神锐利而深邃,手指轻轻拂过复杂的线路,试图寻找一丝突破。

很快,她目光微沉,心里俨然已经有了思路。

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司渡,抽出他腿上的军刀。

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同时切断红蓝两条线。”

“好。”

周司渡眉头紧锁,对于温若棠的决定却没有半点迟疑,他从旁边人手中接过军刀,示意其他人迅速后退。

“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动手。”

温若棠的双手稳如磐石,声音平静有力。

“一……二……三!”

两人默契十足,几乎在同一时间下手,空气仿佛在此刻瞬间凝滞。

短短几秒,却如同永恒。

周司渡的目光从切断蓝线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凝固在温若棠身上。

他想,如果此生生命的尽头,是和温若棠一起,也算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和幸运。

终于。

【1:】

闪烁的数字停顿一下,随后归零,警报声戛然而止。

机舱内一片寂静。

直到温若棠彻底拆除炸弹,机舱内确认安全,所有人才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周司渡也松了口气。

他缓缓站起身,看向始终临危不乱、泰然处之的温若棠,目光中多了一丝欣慰与复杂。

温若棠再也不是那个,会拉着他的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已经偷偷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十二岁刚到周家胆小惊慌的温若棠。

也不是,十七岁向他告白爱意萌动的小女孩儿。

更不是,十九岁时,冷眼与他划清关系的小姑娘。

现在的她,是一名战士,是国家高尖端武器研究人才,是军事项目的首席工程师兼总设计师。

她悄悄地长大了,把以往禁锢着她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曾经的每一件事,现在拿到她面前都太过渺小。

与她的理想信念相比,他与过往,都不值一提。

温若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小叔?你还好吗?”

周司渡猛然回神,看着眼前与记忆不断重合的女孩儿,摇了摇头。

“没事,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

温若棠不禁莞尔。

“我虽然一直在后方搞科研,但好歹也是军校毕业的,这种事吓不到我。”

她语调轻快,像一缕清风,拂去了周司渡心头的阴霾。

他笑了笑,不禁问道:“你刚刚是怎么那么快做出判断的?”

温若棠耸了耸肩,笑道:“我们宿舍有个炸弹天才,上学的时候,经常一起比着谁拆弹更快,谁做的炸弹更难猜。”

“这个炸弹的水平,远不如她。”

与此同时,戈壁沙漠深处的方文静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我?”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埋首案头。

周司渡哑然失笑,话语中带着一丝打趣,但更多的还是敬重。

“那你的大学生活,过得还真是挺有趣的。”

一场危机化解。

乘客们周续回到座位。

温若棠又把飞机各个机舱,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折腾了这一遭,她也有些累,后半段路程,她大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又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飞机终于降落滑行。

公安机关也派出了武警、特警,交接试图劫机的外国恐怖分子。

温若棠也上了实验基地接应的车。

原本以为周司渡和他的特勤小队,或许只是负责护送自己,直到与实验基地完成交接。

没想到,他们竟然是要护送自己一路回到实验基地的。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周司渡,温若棠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红星一号’问世比上辈子早了十年,一些别有用心的国家,对此有什么举动也是正常的。

机场距离实验基地还有几百公里的距离。

时间转眼就到了晚上。

深幽的旷野,偶尔传来几声狼嚎。

尽管车队行驶得格外小心,意外还是发生了。

前方的公路被石块和树干挡住,头车的特勤队员立即上前检查,手电筒的光束在夜色中画出一道道光柱,照亮了前方的障碍。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辆卡车仿佛失去了失控,引擎咆哮着朝车队冲来,如同一头失控的野兽,不计后果。

特勤小队几乎是立刻作出反应,枪击轮胎,但这并没有让卡车停下来。

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枪声、爆破声,在夜晚依次炸开。

对方似乎是想要带走温若棠,却在实验基地和特勤小队的守护下,没有找到可乘之机。

头顶传来战机的轰鸣。

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撕裂夜空。

是支援部队。

突然,一枚黑黢黢的手雷滚到了温若棠脚下。

“若棠,走!”

一直紧紧拉着她手腕的周司渡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尽可能地将她推远,而后一跃而起,搂着她的腰将她护在身下。

手雷在不远处爆炸,掀翻的车辆接连燃爆,冲击波和火焰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温若棠耳边一片嗡鸣。

她能听到身后的闷哼,和背上逐渐洇开的黏腻。

刺耳的忙音将她的呼吸声无限放大。

揽在她腰上的手陡然一松,温暖的重量随之倾倒。

她踉跄着起身,恍惚中闯入她视线的,是周司渡血肉模糊的后背。

“小、小叔……”

她声音嘶哑,脚下一软跪倒在周司渡身边。

却没有第一时间查看他的伤口,而是捡起了他身边掉落的枪。

“砰!”

“砰砰!”

烟尘中有劫匪应声倒下。

直到她看到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跑来,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

温若棠缓缓睁开双眼,朦胧间,只看到了头顶的白色天花板。

察觉到她醒了,宁夏快步走了过来。

“若棠,你感觉怎么样?”

她还像以前一样,一头利落的短发,只是身上已经变成了空军飞行员作战服。

宁夏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温若棠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话。

“他……怎么样了?”

宁夏微微皱眉,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还在昏迷,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情况危急,温若棠来不及避震。

爆炸发生后,冲击伤并不算太严重,但仍有胸痛咯血的症状。

听说周司渡仍然昏迷不醒,她强撑着身体,从病床上坐起来。

宁夏没有阻拦,只是站在她身边扶着她,帮她分担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

她们一步步走到周司渡的病房外,隔着玻璃窗,看里面插着管子吸氧的人。

病房内是无菌环境,不允许探视。

温若棠站在病房外,静静地朝里面看了一会,许久才喃喃出声:“小叔,你一定要醒过来。”

说完,她缓缓转身。

在宁夏的搀扶下,慢慢离开。

她没有看到,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周司渡的手指动了一下。

身体越来越沉。

周司渡只觉得无边黑暗裹挟着他,要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中去。

他挣扎着,集中全身力量,奋力向上游,却于事无补。

意识越来越沉,直到被完全剥夺,又猛然惊醒。

耳边是连绵不断的爆炸和警笛声。

他脑海中一阵盲音。

不远处的实验室浓烟滚滚,爆炸的余波荡开一层又一层。

周围居民楼的窗户被炸碎。

警车、消防,拉起了一条长长的警戒线。

周司渡昏昏沉沉地下了车,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不在同一个维度。

他看着自己亮出证件,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过警戒线。

双目赤红,嘶声怒吼。

“我老婆!我老婆还在里面!你们让我进去!”

老婆?

什么老婆?

周司渡旁观着这场光怪周离的梦。

直到他自己推开身边阻拦的所有人,冲进废墟,一块一块地搬开石块。

声嘶力竭地呼喊:“温若棠!温若棠你出来!”

“你出来!我可以解释!我们好好过日子!求求你……求求你出来……”

他双目猩红,呼唤着温若棠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却无人回应。

周司渡旁观着他的一切,灵魂深处却传来一阵撕裂的痛。

他想冲过去,他想问问他。

他要解释什么?温若棠为什么会是他的妻子?

周司渡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戴着的银色戒指,是婚戒,他结婚了,和温若棠。

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下,周司渡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还在挖。

砖头瓦砾上都残留着爆炸的余温,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臭味。

他的十指血肉模糊,却一刻也不肯停。

“若棠……温若棠……”

他跪在地上,一寸一寸翻找。

终于一点银光闪过泥泞。

他拨开泥土,看见了一只无名指同样戴着银色戒指的手。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

脸上流露出疯狂的喜悦,犹如洪水决堤。

“若棠,你别怕,我很快救你出来,很快,坚持住……”

他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顾不上流血的手指,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湍急的水流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加速挖掘,动作几乎疯狂。

然而,当他扒开最后一抔土。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他期待的身影,而是一只孤零零的手。

一只在十二岁时,牵起他的衣袖,怯生生地管他叫小叔的手。

一只在二十岁时,为他亲手戴上婚戒的手。

一只冰冷的、再没有一丝温度的手。

绝望的嘶吼响彻于废墟之上。

与雷声齐鸣。

周司渡跪倒在地,泪水混合着雨水,冲刷着他满心的悔恨和不甘。

视线模糊。

他抱着那冰冷僵硬的半截手臂,语气中满是难以接受的哀伤和不解。

“为什么……若棠,为什么……”

他的心被痛悔占据。

就在刚刚,他和温若棠的最后一通电话里,他们还在争吵。

一小时前。

外省视察回来,开车去酒店的周司渡,看着手机上不断弹出的“温若棠”三个字。

一遍又一遍地选择了挂断。

不知道她上次回来看到了什么,这段时间给他发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短信,听说他任务结束,就忙不迭地打电话过来。

平时泡在研究所里,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要吵架作妖。

周司渡烦不胜烦,焦躁地皱着眉。

林秋秋的一双儿女办升学宴,他赶着去参加。

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不容易。

每次他出完任务,都会先去看看她们母子三人,多照顾一些。

毕竟是他战友的遗腹子,他理应如此。

可温若棠却一遍遍地打电话,来问林秋秋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俩是不是在一起了。

简直荒谬至极。

整天就知道疑神疑鬼。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周司渡不耐烦地接通,开口就是劈头盖脸地指责。

“温若棠,你是不是实验做得太轻松了?每天有这么多闲心七想八想?”

对面沉默了许久,才传出温若棠死气沉沉的声音。

今天原本是周司渡的入伍纪念日,温若棠拖着被辐射严重损害的身体回了家,做了满满一桌子他爱吃的饭菜。

可他出任务没有回来,反倒是让收拾东西的温若棠,看到了他皮夹里一家四口的照片。

“我看到你皮夹里的照片了,和林秋秋,一家四口,她的那两个孩子是你的吧?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答应跟我结婚?”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脆弱得让人心头一紧。

可多年来别扭的相处,早已经让他们忘记了该如何好好说话。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有其他的事吗?没有就挂了。”

周司渡握紧方向盘,不耐烦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可温若棠却罕见地没有听话,而是急迫地想要把事情搞清楚。

“你告诉我,她的孩子是不是你的……我这么多年没有孩子,你……”

她的声音明显哽咽了。

可周司渡却觉得,这些话就像是在打他的脸。

“为什么跟你结婚?不是你硬缠着非要嫁给我吗?真不知道你又在无理取闹些什么,你别到处乱说,坏了秋秋的名声……”

他的情绪愈发激烈,一声巨响却打破了所有语言。

“砰”的一声。

通信讯号中断,手机屏幕瞬间漆黑。

周司渡猛地踩下刹车,车胎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建筑群升起滚滚浓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是爆炸!

他的心猛地一痛,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此刻,他脑海中的一切都被冲散,只剩一个念头——

他要见到温若棠,立刻,马上!

可惜,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的身体像是伫立在废墟上的雕塑,好像一阵风就能让他化为齑粉,又好像历经百年风霜雨雪,他依旧会在那里,始终不变。

“叮铃铃——”

嘈杂的手机铃声唤醒了他昏沉的意识。

他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这一刻却无比期望,来电人的名字是“温若棠”。

很可惜,不是。

电话接通,林秋秋温柔的声音传出听筒——

“儿子快来,你爸爸接电话了。”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子。

带着一丝抱不平的气闷:“爸爸,你怎么还没来,今天可是我的升学宴,不会又是那个女人不让你来吧?我讨厌她!你什么时候跟她离婚回家啊?”

战友牺牲时,林秋秋的孩子已经足月。

她担心孩子缺少父爱,没有完整的童年和健全的人格,就恳求周司渡,在孩子面前,假扮他们的爸爸。

这一扮就是十几年,假的成了真的,真的也成了假的。

他第一次对自己宠大的孩子,生了厌恶。

“住口,你没资格。”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救援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收集的残肢断臂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身体。

周司渡呆呆地看着,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他怎么也想不到,温若棠会以这样的形式离开他。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他们,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句话。

怎么可能不后悔。

怎么可能不难过。

那是他,爱了一生,也害了一生的姑娘。

他默默地取下了那只手上的戒指,戴在了尾指上。

病房。

周司渡的监护仪器忽然发出急促的响声。

医生和护士纷纷涌进病房。

温若棠在宁夏地搀扶下,扶着墙壁快步走出,却也只能在病房外干着急。

体外除颤仪一次次起落,周司渡的身体向上弓起,又重重落回床上。

病房内外的每个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终于,在医护人员的不懈努力下,他的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

睁眼的瞬间,他偏头看向玻璃窗外。

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温若棠身上,张了张嘴,只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温若棠扣在墙壁上的手忽地一紧。

那一眼中,有太多哀痛。

温若棠看不懂。

那天抢救成功后,周司渡的状态就一天天好了起来。

温若棠养好身体后,就早早出院,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是以,等周司渡能下地活动了,医院中早就没了温若棠的身影。

他瘸着一条被爆炸火焰烧伤的腿,看着空荡荡的病房,眼神失落。

驻足许久,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温若棠不来看他,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没有打电话去打扰温若棠,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思考,他到底该不该见她。

温若棠这边杳无音讯,林秋秋的电话倒是打了过来。

“司渡,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怎么样?要不要我去照顾你?”

周司渡站在医院走廊的共用电话机前,皱着眉。

等林秋秋把话说完才豁然开口:“我们的行动都是机密,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对面的林秋秋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司渡,你别生气,我就是关心你,才找你战友打听的……”

“哪个战友?”

林秋秋嗫嚅着说出一个名字。

周司渡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们的行为涉嫌违法,电话有录音,我会以此为凭证向组织上汇报的。”

说完,他不顾林秋秋的哀求与解释,直接挂了电话。

周司渡出院返程前,打申请见了温若棠一面。

这一次,温若棠没有拒绝。

她和周司渡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像阔别已久的老友,带着怀念,又像是相交甚浅的朋友,礼貌而疏离。

沉默许久,还是周司渡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若棠,你变了很多……”

温若棠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多了一丝了然。

“真的是你啊。”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周司渡心神俱震。

他张着嘴,目光震颤,转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惨然一笑,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会决定考华清大学,离开北京、离开周家、离开我。”

温若棠端起搪瓷缸子,浅浅地抿了一口。

“我们已经用一辈子,试验过一个错误的数据了,如果参数不变,再多次的实验也一样会失败,所以……我们必须做出改变。”

周司渡低着头,满眼哀恸。

他红着眼,望向温若棠的目光中分明有波涛汹涌的爱意和不舍。

他哽咽着,又重复了一次,那天隔着病房玻璃说出的话。

“若棠,对不起……”

“我那天应该跟你好好解释的,林秋秋的孩子不是我的,那是我战友的遗腹子,我只是帮他多照顾一些。”

“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

温若棠放下搪瓷缸子,金属和饭店的玻璃台面磕碰,发出一声脆响。

她说:“小叔,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比起温若棠怨他、怪他,他最怕的就是这一句不重要了。

她放下了。

就意味着那些好的、坏的、辛酸苦楚或者甜蜜回忆,都在她这里一笔勾销,全部清零了,这一次他终究还是又晚了一步。

“这样也好,你毕竟提前看过祖国的未来,我们都能多为社会的发展做贡献。”

说完这句话,温若棠便起身要走。

出门之前,周司渡叫住了她。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温若棠掀门帘的手一顿,简单思索了几秒,而后笃定道:“会的,我们会再见的。”

十五年后。

北京,人民大会堂。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年度国防科技贡献奖颁奖典礼,一场属于我国国防科技界“幕后英雄”的荣耀时刻,徐徐拉开帷幕。

晚会开场,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精心制作的纪录片,一幕幕珍贵的历史镜头。

不仅昭示了我国国防科技力量的发展,也向广大朋友们介绍了,一位位不为人知的幕后英雄。

晚会的最后。

温若棠、方文静、牛清清和背后大屏幕上,宁夏撞向敌机牺牲前,驾驶着新式战斗机的最后一张影像资料。

她们都曾是黑暗中负重前行的人,只是有的人永远留在了黑暗中。

距离遥远的学生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跨越时间与生死的界限,她们一起站在光明面前。

最后的最后。

大屏幕上展示的,是一首字体不同的、简短的诗——

亲爱的女孩儿,

愿你勇敢挣脱世俗的枷锁,不被捆住翅膀;

愿你于逆境中生长,做自己的脊梁;

愿你心中有火,眼中有光,在黑夜中也能找到前行的方向;

愿你不畏将来,不困过往,以理想为帆,直面命运的狂澜;

愿你一生,充满希望和力量。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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