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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微小说: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和黎川恋爱结婚“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和黎川恋爱结婚。” 短短十几天,这个念头已经在乔妍脑子里闪回了百千万次。她像个泼妇一样无声骂街,又在多愁善感的深夜消沉买醉,自怨自艾——而这一切仅止于想象。 她给自己安排的失恋戏份只有观影,断食,流泪,独自一人drama,不需要观众…微小说: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和黎川恋爱结婚
“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和黎川恋爱结婚。”
短短十几天,这个念头已经在乔妍脑子里闪回了百千万次。她像个泼妇一样无声骂街,又在多愁善感的深夜消沉买醉,自怨自艾——而这一切仅止于想象。
她给自己安排的失恋戏份只有观影,断食,流泪,独自一人drama,不需要观众,包括她的好友至亲。
因为她实在太狼狈了。成人世界的潇洒脱身,只是看上去体面的落荒而逃罢了。
不过还是感谢朋友的这通消息,它把乔妍拉回了真实世界,她终于感知到困意。
强撑着眼皮看了会,乔妍不再跟昏昏欲睡的自己较劲,把笔电撇到一边,合被躺下。
她翻了个身,找到最舒适的姿势,又把被子往上拉,盖过头顶。
快被睡意淹没得到短效解脱时,手机在床头柜上猛振起来。
乔妍掀开被子一角,将那块恼人的电子板砖扒回手里,愤愤道:“不是跟你说不用来了吗——”
那边登时没了任何声音,甚至于屏息。
好像不是朋友,但也没有马上断开。
乔妍皱眉,改姿势为平躺,顺带拿高手机瞄了眼,陌生号码,还不是本地的,她猜或许是客户换号,不作声等着。
无奈僵持少顷也不见动静,乔妍耐心告罄,决定当垃圾电话处理,刚要挂掉,那边突地传来一声,“请问。”
是男声,隔着听筒,不甚确切,只觉得分外年轻,像一粒剔透的水,滴落在这间颓萎的卧室里。
乔妍把手机贴回耳廓,对方声音也因此放大了,清晰了,层叠漾开:“是乔妍乔女士吗?”
他咬字标准,语气却透着小心。
乔妍嗯了声,淡问:“对,你哪位。”
“我,”自我介绍对他而言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几秒迟疑与静默后,他才讲出自己姓名:“我是沈默。”
—
礼物?
乔妍第一反应是这个,随后便与网络上大行其道的虚拟男友业务联系起来,下意识以为是友人的恶作剧。
但男生态度认真,与油滑毫不沾边,乔妍听着不大像,进一步确认道:“谁?”
对方安静须臾才开口:“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和你丈夫资助的学生。”
乔妍恍然,脑中滑过一个影子,那个立在门后打量她与黎川的瘦削少年,她已想不起他全貌,只记得他眼睛明亮倔强,像山野中安静蛰伏的牛犊,或者小鹿。
乔妍语气柔和了几分:“是你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年说:“我想继续上学,您能帮帮我吗?”
乔妍起疑,蹙了下眉:“你不是在念书吗,还是这学期的钱没收到?我记得八月前后就应该到你爷爷账户了。”
少年声音变得沉闷:“他十月初过世了。”
“啊……”乔妍默然,心头涌出一股悲悯:“现在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住来姑姑家了,每天……没办法学习,”他又说:“我给黎先生打过电话,他叫我来找你。”
乔妍被下半句激怒,腾得坐了起来:“他什么意思?”
少年大概很擅长沉默这件事,寂静须臾,他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们分开了,然后给了我你的联系方式。”
“……”
乔妍曲起双腿,单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口气冷黯下来:“所以你就来找我?”
他敏锐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低声道:“对不起。”
孩子的示弱让乔妍调转矛头:“你等一会。”
少年有些为难:“我借的手机。”他待会可能就接不到了。
乔妍:“两分钟。”
“好。”
挂断电话,乔妍立即拨给黎川,从她搬出婚房开始,她再没联系过他。
第一通,黎川拒接,她又打出第二通,这一回,终于连上。
耳畔不再是熟悉的昵称,只有开门见山的生疏:“什么事。”
乔妍手按在被子上问:“我们资助的小孩,你就推给我一个人?”
“这是你爸妈的主意。”
乔妍唇线紧绷,呼吸变得紧促:“所以?”
“谁开的头,谁去收拾烂摊子。”
“你不是参与者?”
“我们都是,”黎川好整以暇:“所以我把结束权交给你,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当个好人。事实证明,你父母的迷信活动封建思维并不管用,我们婚姻一样很糟。”
乔妍胸线起伏,气到眼眶泛滥:“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事实。”
乔妍要被火气胀满:“就不管他了?不觉得残忍吗?”
“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吗,妍妍,”来情绪时,黎川仍会下意识唤她小名,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在短期内无法更改:“我看过合同,资助人如有意外变故,可提前结束资助关系。我跟你不管,自然会有别人接手。”
原来他与她,他与他们,那些曾经充盈着情感的白纸黑字,都是随时能够终止的冰冷契约。
乔妍联想到自己,周体发寒,吐字近乎颤栗:“黎川,你真不是个东西。”
黎川:“我还在忙,没空吵架,挂了。”
一声,那端彻底没音,乔妍气到胸痛,她捏起拳头,抽动鼻腔,逼迫自己重整情绪,而后回拨给沈默。
对面接的很快,但已经换人,听起来年长许多,有些粗哑,是她几乎听不明白的方言。
乔妍懊恼起来,焦急问:“用你手机的那个男孩子呢?”
“走了哈,”男人说:“哈有事啊?”
乔妍瞥了眼时间,如被闷棍一击,克制不住滚下泪来,只说“没事了”,就按断通话。
傻坐了会,乔妍平躺回去,试图将那些泣意咽下去。
她双手交叠,将手机贴在胸口,心伤又迷惘。
早两年他俩刚订下婚期,黎川就出了车祸,虽有惊无险,但也让家中长辈忧心不已,生怕结婚当天再生事端。
起初她跟黎川不以为意,后来,她第一次怀孕掉了孩子,父母寝食难安,开始花高价求助所谓的命理大师,而黎川也变得疑神疑鬼,就顺了二老主意。
大师给的化解方法,就是让他们夫妻俩去南边资助个小孩。
乔妍迫不得已,被生拉硬拽着,跟去了胜州的偏远山村。
村里有个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贫困生,那孩子初中刚毕业,负担不起之后县城高中的学费。他家世又惨,打小父母双亡,与偏瘫的爷爷相依为命,一边照顾老人一边读书,日子是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苦。
见有贵人主动上门,村委主任殷切不已,直说沈默成绩好,人又懂事,领着他们去他家看了眼,一间低矮简陋的土砌小平房,家徒四壁,头顶悬挂下来的一颗灯泡是此间唯一电器。
“小孩人呢。”黎川问。
主任也纳闷,吐着一口拙劣的普通话:“我也奇怪,沈默呢,沈默!”他喊着他名字往里间走:“老沈头——你孙呢……你躲这里头干嘛呀。”
乔妍跟着回头,也是此刻,她与门缝内一双眼睛对上目光。
……
整个流程确认的很快。
最后主任还拉着孩子跟他们合影,就站在那间比黎川高不出多少的小土房前面。
思及此,乔妍打开手机相册,翻看起年的相片,不多久,她找到那张合照。
当日烈阳灼眼,她与黎川分列左右,黎川的笑脸被映得极白,而她双目微眯,也弯出笑意。
那个叫沈默的孩子,就站在他们中间,比她矮了半头,面无表情,是唯一一个没有笑容的人。他下巴微敛,但非怯怕镜头,那双眼直直看过来,黑白分明,隐含着与年纪不符的执着锋利,隔着屏幕似能将人望透。
少年的眼神过于有力,好像能把人从冰湖中捞起,乔妍放大看了会,亦被点着,身体里聚起团热量。她按灭屏幕,翻身下床,边往卫生间走,边就着皮筋绑紧散乱的长发。
她要去那座山,她要再拉他一把。
第2章 第二次振翅
两旁青山延绵,乔妍手握方向盘,心头无缘跑出一些悔意,她出来的太冲动,孤身一人,什么都没准备,也没任何周详计划。
但车已行至高速,回头路就不再那么好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导航报出胜州二字时,乔妍的忐忑就被窗外风光冲淡了,她见到了久违的景象,蓊郁山头奔涌入眼,天蓝似海,仿佛置身油画之间。
她要去的,是胜州一个叫云丰村的地方,上回来已经是一年多前,还是黎川开的车,所以乔妍没有多少印象,好在有导航指引,她走得还算顺畅。
下了高速,穿越镇子,再小心拐过几道窄小山路,就到达目的地。
一辆全白的轿跑忽然停在村口,好像借地休憩的高贵天鹅,惹得过路村民纷纷打望。
有个黑瘦小孩跑来车前,踮起脚,探头探脑从前窗往里瞧,还没看清里面人长相,就被家长骂骂咧咧提着后襟走远了。
乔妍淡淡一笑,开门下来,拦住一位提桶的老头,“叔叔,请问你们村委会在哪?”
她根本不记得那孩子家的具体位置,只能先去求助当年的主任。
老头腾得停步,被她素白的脸晃了下眼,抬手颤巍巍指向一个地方。
乔妍抿笑道谢,又上了车。
就这一会功夫,车前又聚来一帮看热闹的小朋友,好似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麻雀,乔妍开窗叫他们让行,他们不动,只站作一排冲她憨笑,好像在看天外来客,乔妍没辙,只得摁了下喇叭,一声长鸣,气势十足,小雀们终于嗷嗷四散。
去村委的这一段,乔妍开得极慢,一是因为这边刚下过雨,道路泥泞,磕磕绊绊;二是村里小孩着实胆大,对车毫无畏心,不时会窜来路间,鬼探头是日常,稍一分神可能就要闯祸。
乔妍快两天没睡,全靠来前的一杯咖啡提神,丝毫不敢大意。
好在快到村委办公室时,路面开阔了些,也铺上了平整水泥,她总算能喘口气。
村委办是她尚有记忆点的地方,还跟之前一样,一间刷白的平房,院里国旗高挂,随风舒扬。这里与都市厦宇自然不能相比,但放眼整个山村,已经是非常体面的建筑了。
乔妍一下车,就见门口站了个戴眼镜的女生,她束着马尾,面容还有些青稚。她困惑地看着她。
乔妍朝她走过去。
女生问:“你找谁?”话语间,还用余光扫了下不远处的车。
乔妍直叙来意:“严昌盛严副主任在吗?”
女生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严村长?”
乔妍眨了下眼:“他升村长了啊……嗯,我就是找他。”
女生努嘴摇头:“领导都去县里开会了,明天中午才回来。”
女生领着她往办公室走:“你找他什么事,我是村里的后备干部,可以先帮你登记下。”
跨过门槛,乔妍说:“还挺急的,我开了四个小时车赶过来,待会还得回去。”
“啊?”女生诧异:“你从哪过来的?”
“宜市。”
女生猛得回头,话里难掩激动兴奋:“宜市?我在那念的大学。”
乔妍眉尾微扬:“宜大?”
女生微赧:“我哪考得上,在湖大。”
乔妍一目了然:“也不错,来这当村官了?”
女生笑了笑:“算是吧,我老家在这,毕业就回来了,”同在一个城市待过的机缘瞬间拉近彼此距离,她对这个突然来访的女人放下戒备,端来椅子招呼:“你先坐,我帮你联系。”
乔妍坐了下来,从手机里翻出那张旧照,想直接询问这女孩沈默现下身在何处,可一抬眸,女孩已经在用座机拨号。
她们相视一笑,没再说话。
女孩还是注视着她,面前的女人有着她最想成为的样子,她穿搭简单,如自己一般的白上衣牛仔裤,可她看起来截然不同,整个人纤细、素净,像一朵白茶,不争不显,却无法忽略,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企及的高级——这种高级,对这个女人而言毫不费力。
乔妍再次抬起头来,见女生痴痴盯着她,不禁挑了下眉:“联系上了吗?”
女生慌忙放下听筒:“没,可能在开会,静音听不到。”
乔妍起身走过去,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她:“你认识这个男孩吗?他叫沈默,也住在这里。”
女生聚神辨了会,认出照片中人:“他啊——他爷爷刚过世是吗?”
“对,”乔妍谢天谢地:“前年托严村长牵线,我成了他的资助人,他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我就想过来看看,你知道他目前住哪么。”
“知道的!”女生仰脸:“我带你过去。”
乔妍莞尔:“我要怎么称呼你?”
“程立雪。”
“谢谢你,程小姐。”
女生喜笑颜开,这一次,发自肺腑。
——
有程立雪带路,乔妍安心了许多。远离村子的核心,山路又变得敷衍局促,开车肯定不便,深一脚浅一脚踩压过糊成一片的草茎烂泥时,乔妍只能庆幸自己穿的是运动鞋,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这段路。
沿途,乔妍努力无视脚下,让自己眉目舒展,问程立雪:“他现在住他姑姑家是吗?”
“对啊,”程立雪对这种路况习以为常,微微偏回头来:“他遇到什么事啦?严主任对他很重视的,爷爷一走就把他托给他姑姑了,就怕人孩子孤苦伶仃过得不好,住亲戚家好歹能照应着点。”
乔妍沉声:“他现在在哪读高中。”
“应该是浓溪县高。”
来时路上似乎在导航里听过这个校名,离这儿并不近,乔妍问:“他平时住校吗?”
“应该不吧,这里没多少小孩住校的,家长眼里住校就是躲在外面偷懒,还得多花钱,谁家舍得。”
程立雪说的轻描淡写,乔妍却不作声了。
走了约莫七八百米,程立雪总算停下来,她指指小坡上一户人家,“就那间,沈默姑姑家。”
乔妍举目,映入眼帘的是间平房,与这个村子大多屋舍一样,门高窗狭,不规则的石块垒出墙面,青瓦之后是浓绿到近黑的高耸雾峦。
两人穿过一爿葱茏的菜园,停在这家门前,木门大敞着,只隐约听见交谈,却不见人踪。
程立雪上前一步,重叩两下门,“有人吗——”
很奇妙,看似青涩的女生忽然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高昂声腔里平白生出几分威慑:“有没有人呀!”
乔妍注视着她侧容,微妙地勾了下唇。
屋内有人回话:“谁啊。”是女人,一口方言。
“我!程立雪,村委办的——”程立雪也熟稔地用方言应答,说完长呼口气,回眸看乔妍一眼,无奈道:“他们都这样。”
乔妍颔首:“嗯。”
屋里人忙迎了出来,是位身着红衣的短发中年女人,她身壮面宽,眉眼口鼻又很小,一笑就挤压在一起,延伸出纵横沟壑,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笑着唤:“小程书记。”一双眼顺势将程立雪身后的乔妍从头扫到脚。
乔妍被这样失礼的打量,却未展露不适之色,只静立着,面庞皎皎,有股子明月高悬的睥然。
女人莫名觉得来者不善,敛起一些笑:“什么事啊,进来说,吃晚茶了嘛,小程书记。”
程立雪没立刻进去,只问:“你侄子呢,在家嘛?”
女人眉梢吊高,不甚明白:“找他做什么?”
程立雪让开身,示意乔妍:“这位女士是从宜市过来的,想看看他。”
女人收声:“她谁啊。”
“资助他的人呀。”
“啊——?”沈姑姑张了张口,竭力使自己口音往普通话靠拢:“就是你啊,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位大善人呢。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乔妍没空闲扯寒暄,只问:“沈默呢,应该在家吧,”她垂眸,目光自手机上一掠而过:“今天周六。”
女人说:“在家,肯定在家噻,”她回头喊:“沈默!沈默?有人过来看你了!”
少顷,屋内并无动静。
女人让她们进门,跑向隔间着急揽手:“叫你出来呢,起来!别喂了啊!听不听我讲话啊。”
她的口气近乎斥责。
乔妍跟在后头,停在同一扇门前。
灶台边的少年也搁下手中瓷碗,偏头看过来。
他眉心微皱,视线触及此处的下一秒,浓眉之下本无焦距的大眼睛,变得异常错愕起来。
乔妍静静看着他,少年的面孔与相片里的有所重叠,却也有了区别,似乎更加锐利了,又或者该说,他的面貌,已变得与那双不屈的眼睛更为相匹。
他迅速站起身来,当乔妍以为还要平视他时,她已经在她不受控制上移的目光中暗暗自嘲:
原来,在她、在他们根本不以为意的时间里,柏木从未停止过生长。
第3章 第三次振翅
电话里一去不返的人,忽然从天而降,沈默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时感受。
可能不再仅止于感激,更多情绪在翻涌,高涨,以至于他在顷刻间面红耳赤,背脊也开始隐隐渗汗。
他对资助人的印象其实不深,只记得是一对年轻夫妻,气质高知且不易亲近。走完程序后,他们再没来过山里,唯有每半年按时进到爷爷账户的一笔金额提醒着他与他们之间尚有系带,他必须学有所成,涌泉相报。
报恩的前提是走出这座山。
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他将被土石掩埋,至死都无法生芽见光。
沈默胸腔起伏,只紧盯着门口的女人。她在昏霭灯盏下如笼柔光,他亟需确认她是实体还是幻象。
姑姑的大嗓门及时将他唤醒:“傻站着干嘛,叫姐啊。”
沈默唇微启,半晌没讲出一个字。两次见面,他们话都不曾讲上一句,遑论这样亲近地称呼她。
走流程那天,他跟木偶人似的被袁主任扯来扯去,只简单答了些问题,最后是道谢、合影,全程同他好言好语的只有她丈夫,而她意兴阑珊,从不插话。
见沈默闷那,姑姑躁得责骂起他来:“你这小孩怎么回事!人都不会喊了?”
她语气一重,方才由沈默喂食的小孩,也在板凳上啊啊怪叫起来。
周围大人林立,却没一人看他理他,他终于找准机会刷存在感,立马动用全部肺活量,声嘶力竭,不见停歇。
沈姑姑走上前去佯装要打,小孩哪能善罢甘休,继续尖叫,屋里顿时嘈杂到极点。
乔妍长时间未得到休息的大脑几临炸裂,她太阳穴突跳,急剧胀痛起来。
多亏程立雪当机立断一声吼,才使屋里重归平静。
谢谢。乔妍发自内心地感激,如果没遇到这女孩,她今天可能就要交待在这里,不是沿途深陷泥潭,就是要被此刻的噪音激出心脏病。
姑姑扯起孩子,回身陪笑:“嗐呀,孩子还小,扰到你们了。”
乔妍挽唇,只牵动皮肉,并无切实笑意:“他是你的孩子吗,多大了。”
姑姑道:“八岁。”
乔妍一扫灶台上的碗,音色绵软,却话里有话:“都八岁了还要人喂饭呀。”
姑姑闻言顿生不快,但不敢发作,只讨巧道:“这小孩不听话,老不好好吃饭,这不,就让他哥哥喂了撒,他哥哥制得住他。”
乔妍不再搭理,视线回到沈默身上。
她径自往里走,最后停在少年跟前,如久未谋面的长辈那般评价:“长高了。”
是啊,来到近处目测,他已比她高出近一头,乔妍不由再次感慨成长的力量。
只是——少年周身不见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饱满朝气,他面颊微陷,拔高的体型只叫他看起来更加清癯贫苦。
对视于乔妍而言是社交礼仪,但沈默不行,他极快敛目,睫毛密密盖过浓黑的眼睛。
乔妍只字未提电话的事:“不记得我了吧。”
沈默眉间紧了下:“记得。”
乔妍弯下眼角:“吃过饭了吗?”
沈默说:“没有。”
乔妍问:“方便跟我出去说两句么。”
沈默点了下头。
姑姑面色微变,当即松开堵孩子嘴的手,身子虽厚却灵活地挤来他们身前,堪当一堵矮墙:“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不方便讲,我去盛粥,你就在这边吃饭,大家边吃边说好了么。”
乔妍淡笑:“就单独说两句。”话落抬脚就走,绕开她。
姑姑“欸”了声还想拦,乔妍置若罔闻,只侧身示意沈默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来到院子里。
此时已是傍晚,山间起了雾,海潮般氤开来,矮舍孤峰陡被美化,皆成云中仙境。
脚边菜叶被打湿,绿灵灵泛着光,乔妍低头看它们一眼,回过身问,“作业写完了吗?”
本打算恭肃相待的沈默,不料她开场白竟是唠家常,一时愣了下,才说:“还没。”
乔妍问:“没空写,还是不想写。”
沈默静立片刻:“没空写。”
“因为要喂饭?”刚才屋里所见,已让乔妍对他现下处境了然于心,他的求助也的确如他所言,是别无选择,她接着问:“是不是还有别的家务农活占用了你课后时间?”
沈默抿了抿唇,颔首承认。
乔妍又问:“什么时候住过来的。”
沈默回:“这个月。”
“是严主任的安排?”
沈默点头。
“以前的房子呢,怎么不自己住了。”
沈默说:“村长说是危房,不让我住了,我的监护权也转给姑父了。”
乔妍顿了下:“你多大了。”
“十七。”
“高二?”
“……”
沈默突而不语,视线越至她脑后。
乔妍跟着回头,就见沈姑姑双手扒在门边,吊着眼冲这边张望,也不管此举是否不妥。
乔妍呵气,递去一个无奈笑脸。
沈姑姑也笑出几分尬然,扭回身子,用不大不小的声调对程立雪诉苦:“聊这么久,在家说不行?多重要的事非得站大雾天里聊?有什么不能说的,瞒着我这个亲姑姑做什么。”
看似诉苦,实则挖苦,故意说给他们听呢。
程立雪绷着唇,没搭腔。
沈姑姑压低声音:“小程书记,你知道这个女的今天过来干嘛的嘛?”
程立雪摇头,只拉她进门。
见人回了屋,乔妍回头接上之前的话:“你在浓溪高中读高二,对吗?”
沈默似有些诧异,总算抬眼看她。
读出他的困惑,乔妍莞尔:“都是听村委那个小姑娘说的。”
沈默再不吭声。
了解完基本状况,乔妍进入正题:“你爷爷的卡还在你手里么。”
沈默摇头。
乔妍的耐性所剩无几,她被他沉闷的肢体动作惹恼,直接命令:“说话。”
沈默心头一怵:“不在。”
“在姑姑那?”
“嗯。”
“你现在成绩怎么样,最近一次考试班级排名多少?”
“第二。”
“怎么不是第一?”乔妍下意识追问。
“……”沈默喉结动了下,低声道:“没考好。”
乔妍这才发觉自己计较过头,抿了下唇:“除了占用你的课后学习时间,你姑姑还有过其他干扰你学习或是企图终止你学业的行为吗?”
沈默下颌紧绷两秒,总算讲了碰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她叫我这学期念完就别念了,还说让姑父给我在鹏城找份工。”
乔妍沉默了,雾气缓慢流动,稀薄地蹭过人烟草木。整个山村都被罩入没有重量的纱网。
半晌,女人长吸口凉气,眼光一凛:“你跟我进来。”
——
临时谈判被乔妍安排在餐后,她多吃了一碗米粥,有助于血糖上升,好让自己打起精神。
因为村委办无人在岗,程立雪担心村民有事来找,不敢久留,晚饭都没吃,叮嘱几句就回去了。
席间乔妍多次留意沈默,少年只闷头吃自己的,几乎不夹菜,更别提添饭,难怪面黄肌瘦,能在短时间内窜这么高估计全靠双亲留下的基因优势。
饭毕,他起身收拾碗碟。
乔妍叫住他,声音温和:“你去写作业。”
沈默手一顿,未放下碗,低着头不动。
他憋闷的状态实在叫人烦躁,乔妍生出一些恼意,刚要开口催促,姑姑已快她一步没好气道:“丢这吧,让你写作业就去写作业噻。”
沈默只字不言,但好歹搁下碗筷,转身走向里间。
“这小孩性格不好,阴恻恻的……”待他走远,姑姑冲乔妍嫌厌摇头:“不晓得变通,真不懂是遗传了谁,我弟弟弟妹都不这样啊。”
乔妍没附和,后倚直视起沈姑姑来:“你不想让沈默念书了是吗?”
如被当场揭疤,姑姑语调扬高:“他跟你说的?刚说他不会变通,倒是会告状了。”
“先不提这个,”乔妍态度平静:“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能有什么原因,没钱啊,老头子死掉了,他沈默——”姑姑理直气壮,连串怨气劈头砸过来:“过继给我们,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我丈夫在外头打工不苦?我照顾小孩还要忙田里不苦?沈默倒好,现在老头不用他看顾,就舒舒服服上学?哪有那么美的日子。”
乔妍蹙眉,手随意搭在桌边:“据我所知,沈默爷爷的遗产都在你手里。”
“我是他女儿,不给我给哪个。”女人嚷嚷起来。
乔妍感觉跟她有交流障碍:“我不想中断对沈默的资助,所以希望你能让他继续上学,他成绩优异,专心念书一定能考上不错的学校,成器后对你们的回报只会多,不会少。”
姑姑斩钉截铁摇头,就是不肯。
一些人,打小生长在山坳里,坐井观天,观念止步于此实属正常。乔妍并不为此动怒,只说:“那我可能要停止对沈默的资助了。”
姑姑眉毛简直要拧到一块,撂狠话道:“随你便,反正也不给他念了!他早赚钱我早安生!”
乔妍面色不改,接下来的语气不似商议,更像是宣布结果:“我会带他去宜市读书,直到他考上大学。”
第4章 第四次振翅
脱口而出的瞬间,乔妍就清楚,除去她的恻隐之心,这还是一场过于随心所欲的发泄与豪赌,赌气对象正是黎川。
他漠然置之的存在,要在她手里获得最高待遇。她无法自控地钻牛角尖,并企图借此向她的丈夫示威。
来的这一路,对于要怎么帮沈默这件事,乔妍并无头绪。兴许千里奔赴,到头来只是看了眼这个可怜孩子,再塞给他一些现金。
可现在,她改变念头,她要帮他到底。
客观来看,她与少年的处境天差地别,可她就是觉得,他们拴在同一根绳上,同命运共呼吸,都是被黎川弃若敝履的人。沈默因她而连坐。
等他学成折桂,她内心的失衡才能被拨正,才能证明自己是最终赢家。
只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乔妍的决定都是超出理性思考的。
别说是沈姑姑,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所以当中年女人惊诧瞪着她时,她完全没去计较她夸张的反应。
沈姑姑许久才回过神来,确认她意图:“你是说,你今天来是要带沈默去城里读书?”
乔妍顿了下,点头。
“哈呀?”姑姑只觉得荒唐:“为什么啊。”
乔妍的无名指在桌边轻点着:“我是他的资助人,有这个义务。”
姑姑道:“那我还是他姑姑呢,他的监……”她一下想不起这个名词,难免口吃:“监护人!”
乔妍说:“所以我在征求你同意。”
“凭什么啊,”女人的客气反让姑姑分贝上升:“我家小孩说给你就给你?你谁啊,不给学费了还想把小孩带走,做梦呢,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买卖,我们沈家好好一男孩,又不是残废,说跟你走就跟你走,想得美。”
乔妍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那我只能把沈默爷爷的卡要回来了。卡是我跟我先生特意开的,里面的钱只用作他们祖孙的生活费跟学费,合同写得一清二楚,资助沈默到考上大学,中途受助方如无特殊原因自行辍学,我有权利收回那张卡。”
姑姑脸涨红:“合同在哪呢,光凭你说?”
乔妍略一思忖:“我今天出门急,没有带,但严村长那也有一份,应该就在村委。”
姑姑暗暗咬牙:“给你了我跟我儿子怎么过。”
“之前怎么过,之后也怎么过,沈默不是从小就跟着你的,”乔妍尽力摆好语气:“像你说的,他走了,家里还能少口人吃穿用度。”
姑姑梗起脖子:“我侄年轻力壮,不该帮衬着点家里?”
乔妍佩服起自己的耐心:“做什么,做多少,也该有个度。你孩子都八岁了,还要他喂饭,有必要么。”
姑姑重哼一声:“我就晓得,这小子心机重的很,没少跟你诉苦。”
乔妍失笑:“他手机都没一个,怎么跟我诉苦,”她唇角迅速撇下去:“我有眼睛,我看得见。”
沈姑姑转了转眼珠,就是不松口:“让我侄子白跟你走,不可能。”
乔妍睫羽微垂,旋即抬眼:“说吧,要多少钱。”
“这是钱的事吗?!”
“不是钱的事是什么事,”乔妍懒得再给她好脸色,直言不讳:“你但凡把沈默当亲人,当自家孩子,也会支持他读书,我们的资助金交掉学费绰绰有余,不够抵消他吃喝?你这个姑姑,就是想把他拴在家里当狗一样使唤,榨干所有价值,学习在你看来一无是处,但对沈默而言,是唯一能出人头地的机会。我看不惯好孩子这么被糟蹋,想帮他一把,仅此而已。”
“你有什么资格啊!”沈姑姑彻底撕破脸,咋呼起来:“我不让你弄得走吗,抢孩子啊,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来抢人家小孩啊!你算什么东西!城里人就这个素质?”
她虽言语粗鄙,争得面红脖子粗,但在乔妍看来就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真抢我就不会坐这了。明天我联系律师过来,我们把之前的合同好好捋一下,要么我预支部分钱,先把沈默带走,要么你按规矩来,把银行卡退还给我。”
一听“律师”相关字眼,姑姑心中大骇,气焰顿时减褪大半,人慌得几乎站起:“喊什么律师,你还要跟我打官司?”
乔妍淡淡抿唇:“有必要的话,不是不可以。”
“我看没什么必要,”姑姑目光乱闪,半抬的臀部又牢牢贴回椅面:“我乡下粗人,大字都不识一个,谁晓得会不会被坑。”
乔妍好整以暇:“那你说,怎么处理。”
姑姑斜着眼琢磨片刻,瞅过来问:“就说你真把沈默带去城里了,你能给我娘俩多少,我侄子可才十七岁。”——她熟练的讲价口吻与买卖牲口无异。
乔妍顿觉讽刺:“你要多少。”
姑姑想了想,不肯定道:“三万?”
乔妍扯出讥哂,不置一词。
姑姑头皮发麻:“谁晓得他以后回不回来了。”
但愿不会,乔妍在心里为这个男孩祈祷,但血脉难断,她只能折中回答:“看他自己意愿。”
“啊——?那怎么搞,就不管我们了?”姑姑扒起指头:“真不管我们了不跟白送你一样?我们修个新房子都不止这个钱。”
乔妍取出手机,不动声色搁到桌上。
姑姑汗毛倒竖:“你什么意思啊,要叫人?”
“找律师,或者程书记,”乔妍挑高手机,陈列选项:“程小姐应该还在值班,我可以让她做个见证,你怎么看。”
“你怎么还威胁人呢,强盗啊。”
乔妍随意瞟了眼屏幕,她已给足耐心:“快八点了,我还要回去。”
姑姑估摸着她家底足不好惹,不想硬碰硬,心思着先把眼前利益揣来兜里,佯装大方:“三万就三万吧,我们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比不上你脑子灵光,这亏本事儿我也认了。”
乔妍微微一笑:“你知道就好。”
姑姑听得牙根直犯痒痒,敢怒不敢言。
乔妍跟程立雪通上电话,简单阐述两句,就把手机递给沈姑姑,起身去找沈默。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她们在外头说的话,沈默听进去少说八成。
所以有些心不在焉,一道大题也只解了一半。
直到乔妍叩门,他才恍若梦醒地搁笔。
“可以进去吗?”女人问。
沈默忙走过去给她开门。
视线刚一对上,乔妍就蹙起眉:“这么暗,看得清字吗?”
沈默说:“看得清。”
“说不定早近视了。”乔妍不信,嘀咕着,往里走。
沈默跟在后面,目光晃过女人肩背。她身形瘦薄,却有些清傲,像亭亭净植的白荷,只可远观。
他自觉隔开大段距离。
沈默的数学讲义摊放在一张矮桌上,桌前有只坑洼不平的木凳,这个高度,给四岁小孩练字涂鸦是合适的,但对沈默而言,就跟把树木伐去枝桠根须再强行栽种到袖珍花盆里无异。
乔妍坐了下去,拨开笔,低头看他写的字。
沈默耳根突地就红了。
乔妍目光并未在卷面久留,转而扬眸看他:“我想带你去宜市念书,你愿意吗?”
沈默不爱笑,眉间总轻易攒起阴云,他嗓音发涩:“要给姑姑三万块钱是么。”
“你都听见了啊,”乔妍双手挽膝,微微弯起嘴角:“不给怎么办呢,在这儿能好好上学是不可能的。三万薄利就能把你卖了,这种姑姑你还想跟她待着啊。”
她态度亲和讲出的刻薄话,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而她口中微不足道的金额,在他看来已是天文数字。
“宜中教育要比这里好很多,我打算让你去那边寄读,户籍学籍都不用迁,省得麻烦,到时你就住校,学费生活费由我来出,你一心一意学习就行。我想,这也是你最期望的吧。”
讲着讲着,乔妍突地忍俊不禁。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像个合格的游说家,更像是传销组织头目,可她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恰如其分,毕竟这个少年看起来性情执拗却也单一,不是那种无所顾忌马上就能做出改变的人。
沈默闻声不语,悄然立着,像一道单薄的长影。
“沈默?”乔妍凝视他片刻,试探叫了下:“不然你再考虑下,我过两天再来?”
“不了,”他终于启唇,这次坚定许多:“我会还你钱的。”
乔妍放下心来,笑了笑:“我知道,”她不太喜欢此刻氛围,顺势打破:“有利息吗?”
沈默认真问:“多少。”
乔妍怔了下,负罪感丛生:“傻小子,开玩笑都听不出来啊,用高考成绩还就行。”
见少年又欲开口,乔妍打断道:“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沈默难得露出一些符合年纪的活跃神态,难以置信问:“现在么?”
“当然了,”乔妍起身,环视四周:“这个地方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
沈默寄人篱下,行沈并不多,一袋都装不满,重量还比不上背后书包。
乔妍手里刚好有五千元纸钞,是她来前去银行取的,本打算交给沈默,不想最后拿来当做定金堵他姑姑的碎嘴尖牙了。
中年女人喜笑颜开地点钱,匿满泥垢的指甲被粉色纸币衬得格外扎眼。
一个钟头后,在这片仅闻犬吠的山村静夜里,程立雪被迫担任第三方见证人,将乔妍临时写下的合同一字一句宣读给所有人听。
轮到三人签字按手印时,她想想还是不放心,叫她们暂停,而后给严村长打电话,征询他意见。
严村长有些意外,分别与乔妍,沈姑姑,沈默通话。
一五一十了解原委后,这位基层干部唯有无奈叹息,破例准许了这件事。
剩余的两万五,被乔妍直接从手机转到姑姑账上。
有程书记在一旁监督,沈姑姑也安下了心,临行前,她假模假样叮咛沈默几句就回了家,走前还不忘酸他两句,说他要过上好日子咯。
沈默只沉默听着,再目送她离去。
耳根总算清净,乔妍如经大赦,姿态松弛了些,她远远摁开后备箱,示意沈默放行沈。
沈默猛地驻足,被忽而闪跳的炫丽尾灯晃花双眼。
少年心头顿时火辣辣的,他不起眼的书包,以及他手里拎着的编织袋,对比之下都像一种亵渎。
迟疑片刻,他小心把它们摆放在边角处。
他回头望向乔妍,问她可不可以等他一会,他想再去个地方。
乔妍把车钥匙圈回手心:“哪?”
沈默说:“爷爷墓地。”
乔妍一顿,冲门昂昂下巴:“去吧,我就在这。”
乔妍进到驾驶座,看着少年转身离开,他越走越快,最后变成跑,逐渐融进夜色。
乔妍彻底得到解放,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舒展四肢,身上每块肌肉都疲累到极点。
……
怕乔妍久等,沈默是奔回来的。
山间每条路,沈默都熟记于心,即使是不见五指的深夜,也能做到如履平地。
一来一回,不过十多分钟。
拐进院内,乔妍的车仍停在那里,好似荒原中一间莹亮洁净的雪屋。
沈默心莫名静了,喘息都跟着放轻。
他步伐渐缓,走上前去。
车内阅读灯亮着,光是暖色调,不过分亮,也不那么黯然。女人靠着椅背,歪着头,双目微阖,她的睡颜在玻璃后显得格外安恬,有如橱窗里无瑕的人偶。
沈默没有敲窗,甚至都不再动,只站在外面,安静地等。
风淌过,他注意到乔妍身侧半敞的车窗。
少年走过去,背身停在那个空阔的豁口前,他望向远方模糊苍黑的山头,几近屏息,仿佛在呵护一盏烛。
第5章 第五次振翅
不知睡了多久,乔妍被一个急速下坠的梦惊醒。她活动了下肩胛骨,眼一偏,就瞄到窗后杵着个人影。
乔妍一怔,看清是谁,立即将车窗降到底。
外面少年听见动静,也转回身来,他脸小,眉骨高,总能叫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中上庭,尤其是那双溪水涤过一般澄明的眼睛。
乔妍抬手抚平后脑勺蹭乱的发,奇怪问:“怎么不进来?我没锁车。”
沈默没有说话。
乔妍后知后觉摸出杯架的手机看时间:“我睡多久了,”她愕然望向沈默:“你站了四十分钟?”
沈默摇头:“没有这么久。”他面色平淡,好像没有因此生出分毫不悦或委屈。
“你傻不傻啊,”乔妍近乎失语:“不会叫醒我吗?”
她口气一重,他更不敢吱声,乔妍跟着干着急:“上车。”
少年总算动了,他绕过车头,往副驾那边走,只是才到门前人又停住,掉头走向了一旁花圃。
乔妍微微后移,看到他在暮色里就着地上的砖块蹭鞋。
“你干嘛呢。”她真服了这小孩。
沈默回头:“鞋底有泥。”
“我也有啊,已经踩脏了,”乔妍心里五味杂陈:“明天洗车就是了。”
她招了下手:“行了,回来。”
话毕沈默就快步走过来,上了车。
乔妍快速扫他两眼,提醒:“安全带在你左边。”
还在纠结要怎么教他系安全带才能不挫痛其自尊心时,沈默已将其扯出来嘎哒扣好。
乔妍挽唇,嘲了下自己稍嫌过度的内心戏,而后抽出一张纸巾给他:“给爷爷磕头了吧。”
沈默看向她,不清楚她从何得知。
乔妍指指自己额头,“沾到泥了。”
沈默反应过来,忙用纸巾抹去,担心没擦干净,又使劲揩上好几下。
乔妍被逗笑:“可以了,皮都要搓破了。”
沈默这才不自在地将纸团起,讷讷垂手,果不其然,额心那块地方开始升温泛红,他无所适从,眼不知往哪摆,只能盯着出风口上一只别致的金属圆片。
车里淡香似有若无,像雨后的铃兰,他猜应该出自这里。
乔妍不再看沈默,手摆到方向盘上,随口问道:“爷爷墓地在哪。”
沈默说:“家后面田里。”
乔妍问:“你们这的墓地需要交钱吗?”
“不用。”沈默说。
将车驶出院子,周围顿时暗了下来,山峦与天空融成一片,宛若黑色的屏障,从四面八方倾轧过来。
村里黑灯瞎火,各家都不舍得用电,更别提装公共路灯。乔妍的车是底盘偏低的款,用在山地自然不对盘,就跟被迫穿上有石子的鞋一样。
乔妍不敢加速,慢吞吞移行着,照导航开出一段,她已经被颠得有点心烦意乱。
她发泄似的来回切换着近远光,闲时会瞥一眼沈默,少年完全不搭话,坐姿也相当端正,好像在上什么公开课,有一千双眼睛盯梢。
她也没这么吓人吧,乔妍百思不得其解:“你不睡会吗?”
沈默说:“不困。”
乔妍抿了下唇,心生一计:“你往后靠靠,我看不到后视镜。”
沈默倏得耳热,忙往后让,死贴住椅背,仿佛被无形的手摁在那,动弹不得。
想让他别这么拘谨怎么也跟强迫人似的,乔妍忍俊不禁,坏情绪一扫而尽,顺势与他闲谈起来:“你也走这条路去学校么。”
沈默:“嗯。”
“怎么去,骑车?”
“走过去。”
“步行?”乔妍吃惊:“那很远呀,少说要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乔妍圈着方向盘的指节一紧:“天天得几点起几点回啊。”
沈默没给出具体答案,只说:“已经习惯了。”
乔妍心叹一息,语气轻软下去:“以后住校了就好了,走两步就能到教室。”
沈默还是:“嗯”。
车内变得沉静,半个钟头后,他们终于下山,车缓缓提速,驶上高速。
路面霎时变得平坦开阔,也不再如单机那般枯燥,能稀稀落落瞧见其他车辆。
路况佳也意味着人容易犯困,乔妍打开音乐,给自己提神。
不过,除了音乐,车里也没有更多响动了。乔妍平素还算健谈,但身畔男孩寡言得完全令人无处施展,如不是余光无意扫见,她都快忘了副驾上还坐着个活人。
沈默晚饭吃得不多,乔妍担心他年纪轻容易饿,快到休息区时,她问:“你饿吗?要不要下高速吃点东西。”
沈默淡淡吐出两个字:“不饿。”
“……”乔妍不由分说打弯,驶向另一道岔口:“我饿了。”
沈默:“……”
乔妍把车停好,去了趟超市。
下车前,她没说自己去哪,只叫沈默在车里等,她知道问不出任何有参考价值的内容。
她随意挑了些盒装奶与点心,拎回车里。
乔妍选出两样留给自己,其余连袋子一起交给沈默,言简意赅道:“吃。”说完自己嘭一下开袋,扯出小块面包放进嘴里。
少年接过去,只把那袋子东西拾掇好,搁在腿面,就再无动作。
乔妍瞟他一眼,咽下面包。
她视线再不偏移,就盯着他看。
沈默渐渐不自然起来,下颌收紧,女人的眼神无疑是种施压,她在等,等他何时就范,老老实实吃袋子里的东西。
沈默扛不住了,长睫下敛,从中抽出一包,拆开大口咬起来。
目的达成,乔妍冷声道:“三万都借了,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客气了。”话罢扭过脸去,窃窃扬唇,为自己的魄力折服。
沈默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乔妍相处——这种情绪并非畏怯,而是忐忑,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心,担心某一时刻,某一动作会惹她不快,进而对自己产生恶感。
所以,最稳妥的表现就是没有表现。
少年张口试图表达歉意,但余光里,女人手已经握上方向盘,不再看自己这边。
沈默只能垂眼,专心吃手里的面包。
刚发动车子,乔妍插在杯架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扫到显示屏上名字,眉心一下拧紧。
乔妍戴上蓝牙耳机,“妈?怎么还没睡?”
那边声音不大,但听上去有些空旷,像是在阳台打来,“睡不着。”
“失眠了?”
乔母说:“我今天去你那边了。”
乔妍心猛地一跳:“你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声?”
乔母说:“我下午去清平路看话剧,就带了些东西给你们,里面有两盒护肤品,你人不在,我让黎川收着了,你回去了问他拿。”
分居的事,乔妍还瞒着父母,只能顺着她话往下接。她声音变甜,是“女儿”身份独有的撒娇口吻:“好啊,谢谢老妈~”
“你今天没休息?”
“嗯,”乔妍猛地熄火,不知道黎川是怎么应付她妈妈的,只能囫囵给个不容易挑错的说法:“在外面,有点事。”
那边沉静少刻,忽的问:“你跟黎川分开住了?”
乔妍周身一滞,死鸭子嘴硬:“怎么可能,黎川说的?”
“他没说,”乔母叹口气:“你搬没搬我看不出来啊,家里都没你生活痕迹,估计都搬了有一阵了。”
乔妍一瞬鼻酸,眼底起雾。
“你们又闹矛盾了?”乔母叹了口气:“我因为这个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还是问清楚。”
乔妍捋了下发,瞻顾起来,考虑着是先把这事给蒙骗过去,还是马上坦白。
当前情形不容乔妍多想,沈默寄读的事还要拜托父亲,前因后果明确搁在这,她不想再弯弯绕绕为了圆个大慌,索性全盘托出:“我们要离婚了。”
“啊?”乔母惊诧不已:“为什么啊。”
“过不下去了呗。”她挨到椅背,故作轻描淡写。
“你们就是说气话,”乔母明显不信:“这些话我听你讲过一百遍,婚姻在你看来就是儿戏?”
乔妍吸鼻子,手在方向盘上松了又紧:“这次是黎川提的。”提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隐痛起来。
乔母意识到事态严重,气息跟着急促:“他为什么提。”
身边有人,碍于面子,乔妍不好直说。
乔母追问:“你人呢,现在在哪。”
乔妍道:“胜州。”
“怎么跑那去了。”
“妈,”乔妍稳住声线:“我想问你件事,爸爸是不是跟齐老师——就宜中那个数学组组长认识?”
“你问这个干嘛?”
乔妍瞥了眼沈默,说:“你还记得我跟黎川资助的那个小孩吗?我今天是来接他的,想把他弄宜中寄读,他爷爷……”
话音未落,已被母亲炸声打断:“你还跑去接小孩?”
“对啊。”
“你闹离婚还有心思管这些?啊?”乔母腾得声调尖昂,好像往乔妍耳里狠狠砸下一只玻璃器皿:“你自己的小家都经营不好还跑去当什么慈善家呢?”
乔妍绷起背脊,也想靠高音压制和取胜:“你以为我想?黎川不管了谁管,让人孩子自生自灭吗?”
“我真想不到离婚这种事还能发生在我女儿身上!还管人家呢!管好你自己吧!”
“我怎么没管自己了,”气血上涌,乔妍双眼泛滥,口不择言起来:“我好得很,还想问你们呢,不是你们逼的我会来资助?不是你们逼的我犯得着大半夜还在荒郊野岭待着开这些破路?没你们我根本碰不上这档子事!”
“谁逼你了?我和你爸谁逼你了?”乔母更是怒不可遏:“当初要嫁黎川的不是你?你要不跟黎川结婚那更没这些事,这会反倒怪起我们来了?!我就说怎么不见人,原来早分居了,还瞒着父母?你厉害,能不远千里跑胜州接小孩,你自己小孩呢,你早点多花心思怀小孩黎川能提离婚?你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小孩?”
如被当心一刺,乔妍泪水扑簌簌地掉,哽咽回道:“行,你们都没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还要开车,别再打给我了。”
乔妍按断通话,去抽纸巾,胡乱擦起来,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倾力维持了半日的体面,跟纸雕一样不堪一击,能被母亲三言两语轻易粉碎。
泪眼朦胧,乔妍想起旁边还坐着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言。
她双目通红,转头看向沈默。
少年仍正襟危坐,唇线很直,看不出多余表情,他安静地平视着前窗夜景,免于自己有一滴眼神流露过去,令她难堪。
他就像一片灰影,一团冬日的雾气,习惯隐藏,不被在意;仿佛也是在……努力证明,他并不在意。
一瞬间,乔妍被巨大的负疚感压垮了,她躬下身子,捂紧了脸,泣不成声。
第6章 第八次振翅
宜中也在清平路上,离乔妍的婚房并不远。
起初她与黎川选择定居这里,也是提前为孩子上学考虑,不曾想才为将来筹划奠基,两人就面临分道扬镳的局面。
途经小区南门,再往西开五百来米,就抵达宜中。
这是一间初高中相辅相成的百年老校,坐拥全省最为优质的师资与生源。
好木无烂果,家长们挤破头皮也想将孩子往里塞,可以说,成为宜中的学生等同于一脚踏进名校门。
来时一路,乔妍叮嘱了沈默不少注意事项,少年都一一应下。
她对沈默还算放心,这孩子踏实讷言,不是那种热衷表现多说多错的滑头男生。
宜中石柱高立,门禁森严。
因与齐老师提前通过气,刚与门卫打了个照面,对方就问:“你是找齐主任的吧。”
乔妍点头。
门卫当即打开移门放行,并指了个地下停车点。
乔妍道谢,缓缓往里开。
车往下行,四周逐渐昏暗起来,乔妍转脸观察起沈默神态:“紧张啊?”
沈默点头:“有一点。”
“别怕,”乔妍打着弯,安抚道:“只是去见一位老师,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
乔妍问:“你数学成绩怎么样。”
沈默说:“一般。”
“过会可不能这样回答那位老师,”乔妍鼓励起来:“要自信一点。”
“……要怎么说。”
“‘还不错,是我最好的一门’,”乔妍举例,挑了下眉:“我翻过你卷子,数学成绩似乎不错,应该是你最好的一门吧。”
“不是,”沈默否认:“是物理。”
乔妍有条不紊倒着车:“这不就自信起来了吗?”
沈默闷声不答。
乔妍踩脚刹,“不过今天要见的老师是教数学的,他带出过不少国际奥数冠军。”
沈默抿了抿唇:“嗯。”
乔妍解开安全带,再次看向他:“沈默,你说过谎吗?”
少年摇摇头。
乔妍咬了下唇:“那就说,‘数学是我最喜欢的一门学科了’,这种稍微讨巧点的话总说得出来吧。”
沈默哽住,沉声道:“最喜欢的也是物理。”
乔妍哑然失笑:“随便你。”反正吃亏的不会是她,只会是这个不知变通的轴小孩。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出地库。
乔妍有些紧张,一直在轻微地深呼吸。
她鲜少独自面对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即便是工作相关也有自己的小组和团队,大家有商有量地定方案出成果,她做的deck①基本交由黎川阐述。
此时正值上课时分,校园走道上一片清净,只有樟叶轻响,鸟雀啁啾。
远方操场如茵,传来学生们整齐划一的喊号。
这声音隐约模糊,却足以让沈默的心跟着沸腾,好像自己已成为他们当中一员,围着跑道恣意狂奔,不知疲倦。
但这种心灵的共颤,于乔妍而言已经很遥远了。短短一瞬,她收回目光,踏上文知楼的石阶。
齐主任的办公间在二楼。
停在大厅,乔妍又与他通了个电话,并依照他给的路线找到他的具体位置。
办公室门敞着,里面谈笑风生,男女皆有,宜市官话与普通话交相掺杂,听着颇为亲切。
乔妍叩了下门板,议论声戛然而止。
乔妍调整好笑容,确定弧度适宜,才往里探身,自报家门:“打扰一下,我是来找……”
只一眼,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就认出她来:“老乔女儿是吧。”
乔妍眉眼弯弯,点了下头:“齐老师,您好。”
“进来进来,你快进来,小孩人也过来了么?”身着灰蓝衬衣的男人忙招呼起来,拢他桌旁闲侃的几位教工也四散归位。
“对,带过来了。”乔妍回了下头,示意身后的沈默跟她过去。
注意到少年,齐思贤愣了下,随即弯动眉梢,“是他吧,听你爸说叫沈默是不是?”
沈默颔首,旋即想起乔妍刻意提醒过的多回话别就知道点头摇头,立马唤道:“齐老师好。”
他吐字清晰,音色干净,全无囫囵之感。
“哎,好,”齐思贤笑起来,抬头打量:“个头挺高。”
乔妍附声:“前年还都没我高呢。”
齐思贤说:“人也清爽,比我班里那几个没事就捯饬发型的男孩子好多了,”想想又来气冷哼,“心思不多花学习上,要去当明星啊。”
“我听我爸说您带的班一直是全校第一,”乔妍运用着父亲给她的部分信息:“可能学习上已经稳扎稳打,小孩们就开始琢磨怎么提高班级平均颜值了。”
齐思贤眼听得笑成缝:“成绩出色就行,长得是人是鬼我无所谓。”
他不多扯,将重点拉回来,问沈默:“你以前是在浓溪读书?”
沈默说:“嗯。”
齐思贤点头,考虑到办公室人多眼杂,遂发出邀请:“我带你们出去逛逛吧,熟悉下校园环境。”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乔妍眼一亮,欣然应允。
三人一道下去,穿过花圃中央的校训碑文,齐思贤介绍起教学楼来。
乔妍不时应和几句,沈默全程安静聆听。
途经一楼教室时,里边学生都跟鹅群似的兴致勃勃朝外张望。
下一刻,讲台后的老师厉声呵斥,他们又齐刷刷缩回脖子。
乔妍注意到他们统一的着装,压着声问:“齐老师,你们这边校服需要订制的吧。”
齐思贤说:“对,明天搬好宿舍,你带沈默去总务处量下尺寸,下礼拜这时候就能拿到。”
乔妍道了声谢。
齐思贤问:“小乔,你之前在哪读的高中?”
“附中。”
“你爸没眼光,”齐思贤哼了声:“那时怎么不把你安排到我这来,叔叔也好多照应。”
乔妍微微笑:“主要学校太好,他怕我压力大。”
“附中竞争压力就不大了?你们呐……”齐思贤感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了:“你和你爸都是大好人,一般人做不到这样,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乔妍熟练地应对:“那也是有您帮忙,不然我们也有心无力。”
齐思贤瞥瞥她身侧少年:“沈默学理,我看要不就把他安排到十班去,那个班还不错……你们准备让他走读还是住宿?”
乔妍回:“打算让他住校。”
“这样好,”齐思贤认可:“校园氛围好,在学习上也更专心。”
话落,男人指向一处:“那儿就是学生寝室,条件还不错。”
乔妍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几栋高楼林立,冷灰色调,好似肃穆的兵卫。
乔妍问:“方便进去看看吗?”
齐思贤颔首:“可以。”
简单参观完男寝,乔妍对要给沈默置备的用品大致有数,才放心走出宿舍楼。
接下来是钟楼,食堂,体育馆,科技楼,实验楼……设施应有尽有,即便只是粗略一扫,也能叫人感受到校园面积之广与教育者的用心良苦。
乔妍好奇:“宜中是不是扩建过,我之前来过,好像没这么大。”
齐思贤说:“对,年的事了,第二年要扩招,还调来不少新老师。”
乔妍略有遗憾:“可惜您现在教高三,沈默要能去你班上就好了。”
“不是没机会,”齐思贤拍了下沈默肩膀:“好好学,高三前还有一次升班机会,高二下学期期末考年级前三十,高三就可以进实验班,指不定就来我班上了。”
乔妍含笑瞧了眼沈默:“那他要很努力了。”
沈默不知作何反应,把无声当应肯。
齐思贤不是没见过贫困生,但沈默颇合他眼缘。
单看外在,他并不能从这孩子眼底寻见多少光芒,就是那种对未来充盈着渴求与企盼的闪闪熠熠。但他并不颓靡,整个人由内而外地被一种深沉坚忍的气息所裹挟,这种意志力也许比单纯的欲求更能驱人前行。
沈默有股子他挺喜欢的劲,齐思贤瞧着舒服,不由问:“你数学成绩怎么样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乔妍暗捏把汗。
沈默顿了下,说:“一般。”
乔妍噎了下,心头长叹。
下一刻,她又听见少年声音:“我很喜欢数学,我会努力学好。”
“好、好!”齐思贤喜笑颜开,“我对你有信心。”
——
与齐老师道别后,乔妍心情舒畅,连步伐都轻快不少。
这阵子她总憋着股恶气,五脏六腑都成了拥堵的车道,此刻终于疏通,连空气都加倍清新。
“我们等会回家吧,吃饭庆祝下,”出了校门,乔妍这般提议:“明天就要搬到学校,时间比较赶,我们先去商场买点东西。”
“好。”沈默极少提出质疑或异议。
虽有亏欠,但当下的他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只有听话,少给乔妍添堵。
红灯时,乔妍手点着方向盘,明知故问:“不是就喜欢物理吗?”
沈默:“……”
他安静须臾,很正经地解释:“数学是物理的研究手段和工具,分不开。”
“那之前跟我杠什么,”乔妍斜他一眼,气笑不得斥道:“在我面前还装起来了。”
沈默双唇紧闭。
“说话。”
“对不起。”
“要你道歉了?”
“……”女人的脾气来势汹汹,沈默攥拳,手心几要出汗。
车里安静了会,乔妍又变得语重心长:“要好好读书知道吗?学习机会得来不易。”
“好。”
“数学成绩一般就要多下功夫。”
“嗯。”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尤其是大人给你建议的时候。”
“好,下次不这样了。”他都乖乖应声。
“这还差不多。”乔妍总算满意。
车内安静下来,久违的愉悦将沈默心脏托起,变得轻盈。他转头看向窗外,两旁大厦居高临下,密集的窗如同钻石切面,闪烁着冷硬的光,可他的抵触与不适却在淡化。视线里,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灰色飞鸟穿梭在楼宇间,而后振翅直上,翱翔天际,他觉得它就是自己。
第7章 第十次振翅
冷战不过夜是乔妍的处世原则,但这个晚上她依旧睡得不好,眼花缭乱的梦魇压得她透不过气,不到五点,乔妍就从床上坐起来,倚着枕头发呆。
她打开微信,点进黎川朋友圈。
意外的是,男人更新了一条状态,是张照片。
当中内容并不陌生,是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一名行人正从正门前走过,周体残影,好似夜间的魂灵。
黎川很会构图,仅用手机也能修出电影剧照的质感。他在审美方面天赋惊人,同部门的设计都说他文案出身实属屈才。
但无论走哪条路,他现在也是ACD(创意副总监)了,可以在高处统筹众生。
乔妍盯着这张照片,渐而被一股由浅入深的孤独感包裹,她很难分清这份孤独源于自身,还是黎川,又或者两者皆有。哪怕下面有不少同事、客户点赞调侃,热闹纷呈,它本身都是寂凉的。
乔妍心理平衡了点,她猜黎川也不好过。
她躺回去,打算将所剩不多的两小时觉认真睡完。
回笼觉的质量非常高,女人感觉才阖上眼皮,就被外面拉杆箱的响动惊醒。
乔妍拿起手机看看时间,随即下床走出房间。
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已经立在客厅。
是沈默,他穿着她买的那身运动夹克,袖子上是三叶草的经典条纹,一边黑色,一边金色,衬得少年多了些明朗朝气,但他将拉链拉至顶端,仿佛在刻意收敛这份尚未适应的张扬。
他黑白分明的眼斜过来,撞上她的。
刚要问声早,乔妍已率先启唇:“什么时候醒的。”
沈默回:“六点多。”
乔妍望向他腿边的拉杆箱:“都收拾好了?”
“嗯。”
乔妍对他的高效与省心毫不意外,笑了下问:“早餐想吃什么?”
沈默说:“都行。”
“我先回房间洗漱,你坐沙发上等我。”
“好。”沈默肯首。
乔妍退回房里,借着刷牙间隙,她利落地点好早点。更换好常服,乔妍走出卧室。
沈默果然很听话地坐那,默背书后的英文单词。
乔妍失笑:“明天就要高考了吗,这么争分夺秒。”
他有些投入,听见女人声音,才注意到她已经来到客厅。他眼睑低垂,最先注意到她细白的脚踝,她穿着一条驼色的九分裤,再往上,是灰咖色毛衣开衫,她今天散着发,浅浅的弯度,一侧被夹到耳后,有种漫不经心的柔软。
乔妍与村子里那些女人不同,共处这三天,她身上从未堆砌过任意一种鲜亮瑰艳的色彩,但她并不寡淡,相反很美,不费吹灰之力。
沈默双手将书阖上,视线快速从她脸上移开。
他把课本放回背包,刚要拉上,就听乔妍问:“手机跟充电器带了吗?”
沈默扬眸:“带了,”他补充:“在行沈箱里。”
“好,”乔妍走向玄关,从自己包里抽出一叠钱,走回来放到茶几上:“这些现金先带着吧,不多,就两千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沈默一怔,当即拒绝:“不用,有饭卡。”
乔妍摸额:“万一要买书买文具呢,校外也有好吃的,我可不想你眼馋人家小孩。”
“……”
她周到得令人难以心安。沈默开始后悔,那顿肯德基可能让乔妍对他产生了错误认知,他真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贪吃。
“收着吧。”乔妍撂下话,走去厨房操作咖啡机。
沈默想把钱还回去,但望着流理台后女人的闲散身影,他又不忍上前打扰。
他留意到茶几下摆着一些书籍杂志,便将其中一本较厚的取出,而后不着痕迹扫了眼乔妍,她背对这里,单手撑着台面,身形略显惬意,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头。
他敛目,迅速将那两千块夹进书里,抹平扉页,把它放回原位,方才松了口气。
—
吃完早餐,乔妍轻车熟路带沈默去了宜中。
齐老师一早就将寝室楼栋与门号发到乔妍微信,经由宿管指示,他们很快找到地方。
是间很典型很原生态的四人男寝,书本散乱,鞋也横七竖八,椅背取代橱柜,成了安置衣服最为便利的去处。纸篓里基本是饮料罐子,阳台的塑料盆也堆满脏衣,只等放不下了再一齐运送到洗衣间。
沈默的书桌与床铺先前没人使用,沦为临时储物间,被其他三位的杂物占满。
此时学生们都在上课,寝室里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乔妍无处落脚,索性站到门边,与饮水机结伴。
沈默也无从下手,不好乱动他人东西,只得干站着。
可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乔妍环视少刻,捋起袖子走过去,呼喇一下将靠门那张书桌上的东西横扫到一旁,哐当坠地的也视而不见,而后将椅子上重叠衣服全部抱起,分摊到其余三张上面。
做完这些,她回过头,掸掸手道:“用吧。”
少年惊诧于她的大刀阔斧,有些愣神。
“怕什么,本来就是你的地盘。”乔妍走去阳台,拧开水龙头洗手,然后冲里面喊:“拿条毛巾过来,擦擦桌椅再放你东西。”
“好。”沈默应声,忙从行沈箱里取出旧毛巾,快跑到阳台。
乔妍摊手:“给我。”
沈默说:“我来吧。”
“给我。”她不容置喙。
沈默把毛巾交给她。
一到手里,乔妍就吐槽:“瓦片吗,这么硬?”
“……”
她就着自来水搓起来,动作与力量完全没用在点上,不像是洗抹布,更像是和小面。不知是因毛巾材质,还是水温过凉,女人白嫩的指背逐渐泛红。
沈默不忍,再次提出:“我来洗吧。”
乔妍歪头瞥他一眼,眼底写满疑问。
沈默屏气噤声。
乔妍关上水龙头,拧毛巾:“我洗法有问题?”
“……没有。”
“那抢什么,逞什么能,”她将毛巾递出去:“底下你自己收拾。”
到底谁在逞能。沈默接过那块仍在下小雨的布团,有口难言。
仪式感做足,乔妍走回室内,从包里取出棉柔巾慢悠悠擦手,趁此空档,沈默极快将抹布重拧几道,直至不再沥水,才不动声色走了回去。
半个小时后,沈默的书桌、衣柜、床板都整洁一新,成为此间清流。他干活实在太利落了,完全无需人操心,比起乔妍平日所请的那些高价钟点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甚至不由自主产生设想,这种能力不失为一技之长,倘若沈默今后没考上大学,从事家政行业想必也会有不错的收入。
少年关抽屉的响动打断她思路,乔妍当即回神:“好了?”
沈默回头:“嗯。”
乔妍扫了眼腕表:“待会要下课了,等你室友回来,我请他们一起吃个午饭,都是你同学,就当提前认识下,”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午休过我再带你去见班主任,然后去量校服尺寸。”
沈默面露难色。
乔妍注意到:“怎么了。”
沈默眉心舒展:“没事。”
“又来了,”乔妍眼神机敏,捕捉着他细微的神态变化:“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讲的了么。”
“太麻烦了。”沈默不再隐瞒,他是来学习的,不希望乔妍在这些多余的社交上花钱费心。
乔妍短暂地看了他一会,同意:“好,你自己跟他们结交。你们同龄人更有话题,我就不插手了。”
沈默起身:“我没这样想。”
“我知道,我在给自己台阶,”乔妍对这颗木脑瓜服气,重排计划:“那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你回寝室,我去车里休息,下午两点我们在文知楼前汇合。”
沈默“嗯”了声。
他们在学校门口随便找了家馆子,上餐时,校内传来下课铃悠长的鸣奏。不一会,店里涌入大批学生,都穿着蓝白校服,面孔青葱。
妆容精致的乔妍就像个异类,没少收到侧目,但她还是从容地舀着碗里的盖饭。
她吃下一小半就饱了,擦了下嘴,开始环视周边喧嚣。
乔妍再次留意墙上的菜单,自上而下浏览一遍后,她说:“我还算有先见之明,沈默,你看,才这一会就坐满了学生,肯定也有住校的,吃腻了食堂的,早上那钱还是给对了。”
端着汤碗的沈默一下卡壳,偏头重咳起来。
“你怎么……”乔妍欲言又止,忙抽出纸巾递与他:“慢点喝呀。”
沈默接过去,平复完,继续埋头吃饭。
少年盘子里干干净净,一粒剩饭都没有。这让乔妍想起了朋友家里的那只每次用餐都狼吞虎咽的大狗,她不由弯唇。
不知为什么,她在沈默身上感觉不出穷酸,只有真诚,对食物的真诚。这种真诚夹杂着年代感,他不像是这个销金时代的人,会让她联想到近现代硝烟中的质朴与热忱。
吃完饭,两人并排走了出去,快到校门前时,乔妍问:“有实感了吗?”
沈默垂眸:“什么?”
“上学的实感,”乔妍目光追随着一个擦肩而过的马尾辫女生:“什么都不用想,可以放心读书了,跟这里大部分孩子一样。”
她由衷为他高兴。
但对沈默而言,也不是什么都不用想了,毕竟他还对乔妍有所欺瞒。
他只能颔首,一言未发。
乔妍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摊到他面前:“拿着,你寝室钥匙。”
沈默接了过去,连手揣回兜里。
“别弄丢了。”她再三嘱咐,又问:“还记得回寝室的路吧。”
“记得。”他牢牢握紧,感觉到它抵在手心,就像她说的,真真切切有了实感。他生命的另一道门即将开启。
使命已完成一半,乔妍胸口缓慢起伏一下:“我去车里睡会,你回去吧。”
“……”沈默抿紧了唇。
乔妍按亮手机看了眼:“下午见。”
沈默点头。
女人转头往地库走。
可能天气太好,日光过于灼眼了,沈默双目浮出少许湿润,转瞬就被风拂干,他情不自禁跟上她步伐。
“姐……”
他轻而低地唤了声,没真正叫出口,一咬牙,又放声喊:“姐!”
乔妍回头,微眯着眼,面容灿亮。
沈默小跑到她身前,气息未乱:“你早上给我的钱,我夹在茶几下面那本叫《繁花》的书里了,灰色封面。”
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浓烈,浓烈得格外专注而认真:“我用不到,更不能收。”
四目相对须臾,乔妍面色转阴,冷声道:“随你。”
掷下这两个字,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犹疑一秒,沈默看向她背影:“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会问你借。”
女人身形一顿,继续往前,没有回首。
沈默站在原地,唇角有了淡不可查的弧度,他一直看,一直看,直至她消失在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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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乔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