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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重生之夜王(山路漫漫)_小说免费全文阅读_123读书网

iisanye1周前 (12-12)文章推荐3
摘要:婚礼前,我被拉进树林折磨一天一夜,却听父兄_倩倩可以嫁徐家了临近年关,扬州的街市正是最热闹的时节,磨豆腐、蒸枣花,三两书生守着摊子卖桃符,腊味酒香飘得满街都是。 唯有祝家一片缟素,当家老爷子一走,往日那繁盛的宅子如今只剩冷清。 西厢的芙蓉浦是如今唯一还烧着银炭的地方,火星跳出铜炉镂刻的海棠缠枝纹…
婚礼前,我被拉进树林折磨一天一夜,却听父兄_倩倩可以嫁徐家了

临近年关,扬州的街市正是最热闹的时节,磨豆腐、蒸枣花,三两书生守着摊子卖桃符,腊味酒香飘得满街都是。

  唯有祝家一片缟素,当家老爷子一走,往日那繁盛的宅子如今只剩冷清。

  西厢的芙蓉浦是如今唯一还烧着银炭的地方,火星跳出铜炉镂刻的海棠缠枝纹,噼啪作响。

  雪色从薄如蝉翼的窗纸上透进来,晦暗如梦。

  “姑娘!赵家的人到了!”一个穿浅色小袄的丫头闯了进去,将榻上的祝清圆惊醒。

  赵家?

  一听见这两个字,祝清圆便惊得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胸脯起伏不定。

  即便已经重生了,但祝清圆对于赵家还是深刻的畏惧。

  她始终记得,上一世他们将小芍活生生打死的模样,还有自己被迫替死时的惊惧。

  可惜她没能重生回祖父离世前,既没能再见到祖父一面,也未能阻止祖父写信将她托孤赵家。如今前往赵家的路,她不得不再走一遭。

  祝清圆闭了闭眼:“将赵家的人安置在别院吧,暂时不必见我。”

  “是。”小芍一边允着,一边将祝清圆扶下床梳洗。

  豆蔻年华的小娘子,肤如脂、声色娇,唯独一双眼,介于丹凤与桃杏之间,稚气中倒透着几分高贵。

  她病了这些日,如今也该出去走走了。

  祝清圆披上厚厚的大氅,端着手炉前往正堂,朝小芍吩咐道:“将府里剩的人都叫来。”

  扬州自古富庶,织造和盐业不说,如今更是借着海陆两道的汇聚,成为整个大魏的国库关隘。而祝家,便是扬州最大的行商。

  若说大魏之富三分扬州,那么扬州之富八分都在祝家。

  祝清圆的祖父祝怀邑亲缘浅薄,五服内只余这个最为疼爱的小孙女。

  一朝落入寒冬的运河里,弥留之际老人只能修书一封递往京城赵家。

  赵家家主乃当朝太傅,长女则是如今的皇后。孙女嫁给此等人家,想必也不会受苦。

  但他怎知,人之欲念一旦生根,会开出怎样狠毒的花。

  赵家也好,祝府的仆从也好,哪一个不是为了堆金叠玉之财,盯上她这位孤女。

  上一世直到要走的那一天,祝清圆打开库房才知晓,寻常珠宝都快被搬空了。这些仆从早就打着顺手牵羊的心思,只等祝清圆上路便开溜。

  —

  穿堂北风夹着雪霰吹来,冻彻肤骨。

  祝清圆端坐正堂,吹了足足一炷香的冷风,才等来那些姗姗来迟的刁仆。

  掌管外库钥匙,负责采买的那位吴婆子一来倒先堵了祝清圆的话:“许二家的那些人一走,府中实在是忙不过来,老奴来迟还望姑娘勿怪啊。”

  嘴上阿谀,实则是个十足的油皮子。

  祝清圆盖着茶,没说话。

  吴婆子一开口,剩下的那些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姑娘,这偌大的府邸,我们光是扫落花都扫了几个时辰。”

  ”府中器物的擦洗也才过半呢。”

  ……

  鞋底碾满落花的祝清圆,盯着香几侧边的厚尘微微一笑,不点破他们:“各位都是府里的老人,祖父身后事也多亏了你们操劳。”

  “不敢当不敢当!”吴婆子一边摆手一边侧头。

  寒风将吴婆子袖间的气味送到祝清圆鼻尖,乌沉、白脑,像这样一金一盒的西蜀香膏,她一个仆从如何用得起。

  祝清圆心下更确定了。

  于是她袅袅婷婷站起身来:“岁除在即,圆圆如今孤身一人,不日又要上京,这一走,怕是余生都不再回来。所以我想着不如和各位一起吃顿筵席,作为辞别。”

  “这……”天下无白饷,这些仆从自然迟疑。

  祝清圆又道:“夜宴过后,我也好将诸位的身契交还。”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赶忙躬身致谢,毕竟谁也不想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身。

  两个时辰后,天色黑透,祝清圆托赵家护卫将祝府围得如铁桶般。果然,这些人都期待着祝清圆所说的身契,于是一个也没舍得走。

  雪早已经停了,院内足足摆了五张桌,许是因为天冷,菜肴上都盖着铜制的兽首圆顶。

  祝清圆在主桌坐下,吩咐小芍给她一个个开菜——八品糕盘、花炊鹌子、间笋蒸鹅、银鱼炒鳝、蜜渍豆腐……

  热气蒸腾,香味扑鼻,这些刁奴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些,不禁开始放松,心猿意马起来。

  “都快坐下吃呀,这些可都是我在三元楼特意定的。”祝清圆莞尔一笑。

  众仆面面相觑,他们的这位姑娘,自小娇养,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世间疾苦,说句天真赤忱不为过。

  想来这应当就只是单纯的一顿饭罢了。

  终于有个跑腿小厮忍不下去了,攥着筷子急急掀开铜盖,谁料这一看,傻眼了。

  只见盘子里闪闪发亮的六枚金饼。

  “姑娘,这……”他看向祝清圆。

  祝清圆看也不看,悠然给自己倒了杯热酒,挥手示意小芍将剩下的铜盖尽数揭开。小姑娘掩袖将酒一口饮尽,辣出了泪花,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淡定将酒杯放下。

  随着小芍一个个的开盘,在场的人不由开始两股战战。

  嵌珠玉扁方一对、金錾云纹镯一对、黑漆银扣妆奁一只、天香绢帕十方……

  “这些个物什,诸位可还眼熟?”

  在祝府守了十几年门的邱大咽了咽口水,瑟缩道:“姑娘此话何意……”

  其实他瞧着那金镯子还挺像自己拿走的那个,但他明明把镯子藏进了自家炕下的灰堆里,不可能会出现在此的。

  他在犹疑,但吴婆子已经全明白了,她掌管着府内的外库钥匙,府里被拿走了些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吴婆子手脚心全是汗,心跳得都快厥了过去。

  “吴妈妈,你说呢?”

  祝清圆一张口,吴婆子就噗通跪下了:“姑娘饶命啊!是婆子我对不住您!”

  “家中小孙子突然病重,我想着就只拿个金锭去救命,等您醒了再请罪。哪知道这些个天杀的,他们发现了我,就抢了我钥匙,说不然就绑我去见官!”

  此话一出,邱大第一个沉不住气了,破口大骂:“你个舌头长疮的烂糟婆子!分明是你拿镯子来收买我!”

  吴婆子被他推搡在地,眼看拳头就要到肉,一时间乱作一团,也有人想要趁机潜逃。

  “来人!”祝清圆一声令下,院子里登时涌进来一群拿刀拿棍的武夫。

  所有人立马动也不敢动,纷纷跪下。

  “东西如今都在这儿,你们什么人拿了些什么我再清楚不过。”祝清圆目光掠了他们一圈,悠然放下琉璃杯,“但我偏要听你们亲口认下。”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言语,无人答话。

  祝清圆醒来不过几个时辰,因此这些东西自然不可能是他们盗走的那批。

  外人不知祝家所有的财帛,不论大小一律会登记造册。祝清圆只是花时间对着簿子找出少了哪些,又从内库里找了相似的玩意儿放上去。

  刁仆眼拙,院子内又昏暗,糊弄起来不成问题。

  但难免有些心细的,或是已经将物件当卖了的,拖久了迟早被他们看出破绽。

  于是祝清圆冷道:“不说是吧,这些是你们的身契,今日我就是将你们都打死也无妨。”

  她玉指微微一点:“就从吴婆子开始吧,给我打!”

  “姑娘!姑娘!老婆子我是冤枉的啊——”她哭嚎着被按在地上打,几板子下去都不消停。

  也不怪吴婆子这么拼死挣扎,按大魏的律例,若盗取他人财物达到一定数量,要先将此人十指一一斩断,再处以绞刑。

  所以她不能认,也不敢认。

  更何况,她也在赌祝清圆的心软,一只鸟儿受伤了都能把眼睛哭肿的小丫头,怎么可能看得了打杀人的事。

  吴婆子如此想,其他人也是,于是院内除了吴婆子的阵阵痛呼和告饶,再无人吱声。

  祝清圆气到茶都喝不下,好一帮嘴硬的,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就是这般软弱可欺。

  渐渐地,吴婆子的声音消了下去,那护卫说:“小姐,好像晕了。”

  但今天不杀鸡儆猴是不行了,祝清圆攥紧手炉,厉声道:“继续打!”

  闻言,那站在祝清圆身后一直漠然垂首的郎君,抬头瞥了她一眼。

  赵家的这批护卫手上倒是有真功夫,又打了十余下,那吴婆子逐渐没了声响,空气中蔓延出丝丝血腥味,想必是打烂了。

  最终,离吴婆子最近的一个小丫头实在是受不住吓,哭喊着,边磕头边招了。

  接着哭声遍布了满院子,院子里的血味和着冷菜冷酒的腥味也窜进肺腑,祝清圆再也待不下去。

  她将小芍留下,转身看了看,发现偌大的祝府竟再无可用之人。

  反倒是站在她背后的那个护卫,她前世似乎从未在赵家见过此人,身长如玉,眉眼落墨,甚是俊朗。

  于是祝清圆眉一抬,轻声道 :“陪我走走。”

  沿着长廊一直走到池子旁,腊梅冷香扑鼻,祝清圆方觉好了些。继而她才回过头看一路上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月色零碎地透过花枝,男人的面容也影影绰绰,比之方才更添一抹清贵。

  “你叫什么?”祝清圆问。

  那郎君顿了顿:“……李行。”

  “你在赵家的职权不一般吧?”

  “还好。”

  祝清圆觉得这人气势冷淡,便也将贵女姿态端了起来,故意转身道:“刚刚你也瞧见了,我不是什么娇柔的深闺娘子,若上京一路你们照看不周,到了赵家我是必定要问罪的。”

  然而祝清圆一说完,便想到了刚刚吴婆子身下流出的血,还有前世宫变时那尸山血海的画面。

  “呕!”她兀地弯下腰去,干呕了一声。

  只见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小娘子,下一刻就晕了过去。

  小姑娘乌发绕着残雪,面色莹润如珠,却一直蹙眉,眼角微湿,像是被魇住了。

  李行迟疑片刻,脑中浮现出上一世,她身着兖服凤冠倒地的模样。

  鲜血在金殿蜿蜒,小姑娘苍白阖目,泪珠挂了满襟。

  一如此刻。

  他终于还是俯身将她抱起。

2. 启程 十四巷前后挤满了人

  第二日,祝清圆从床上倏然坐起,想到昨日自己的一晕,顿觉脸面尽失。

  说好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小娘子,怎么与敌人的第一面就晕了。岂不是叫人家一阵好笑。

  她捂脸良久,还是决定重新做人,便唤来小芍。

  “姑娘醒啦!”小芍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春风满面,“昨日那位郎君竟然抱着姑娘回来了,据说是赵家的护卫长,赵家不愧是京城大户,连个护卫都长得这么俊,那咱们姑爷岂不更甚!”

  祝清圆好笑,不忍告诉小芍,她的未婚夫婿赵行禄,倚财仗势、骄奢淫逸、衣冠禽兽,三词即可概括。

  前世她住进赵家后,祝氏的行令、私章便立马被扣下,说是她一个小娘子管不了这偌大家业。于是她只剩从扬州带去的那些金银珠宝,但不消半年,赵行禄就将之挥霍到只剩四十箱。

  就连祖父为她及笈之礼准备的玉簪,也被赵家人夺去,送给了赵皇后。

  “赵家人可安顿好了?”祝清圆取过香熏的帕子,摁拭额角眉心。

  “是,都在别院住下了。”

  祝清圆点点头,“从昨夜到如今,可有人来看过我?”

  小芍摇摇头:“没有啊,”

  她不由得怔了怔,正给她比划着头饰的小芍也停住了,疑惑抬眸:“姑娘,怎么了?”

  祝清圆说不上来,只觉得哪里怪怪的。

  虽然她明令让赵家的人不必多寒暄,但她骤然晕倒,按照前世那个赵家钱婆子的性子,势必要来给她假模假样的煮汤药了,怎么会如此清净……

  上一世在进京的路上,她不慎风寒,这钱婆子立刻嘘寒问暖,对她无微不至。她眼泪汪汪,还以为这婆子是真心对她,可人家不过是眼馋她的银子罢了。

  终日卖惨,短短半年,就骗去了祝清圆数百两纹银。后来嘴脸败露,又仗着是赵夫人的身边人陷害于她。

  拜这钱婆子所赐,她又是被掌嘴,又是被罚跪,可吃了不少苦头。

  静默了好一会儿,祝清圆抬头对小芍道:“随我去别院再见见赵府诸人吧。”

  屋外又下起了密雪,今冬似乎格外冷——是以一向硬朗的祖父才会落水不过盏茶工夫,便寒入肺腑不治身亡吧。

  祝清圆站在檐下伸手,雪霰落在掌心冰凉刺骨。祝府已无人打理,地上泥泞一片,到处都落着破败之意。

  “姑娘,走吧。”

  小芍将手炉递给她,跟在祝清圆身后撑伞。

  那别院本是祖父筑来与老友品茶畅谈之所,周围竹荫冷泉环绕,是炎夏时再好不过的避暑地。从前她总是缠着祖父,将此处让给她与闺中姐妹们私话小憩。

  豆蔻年少,青纱软帐,少女们赤足去冷泉摘白莲,打着扇子躺在廊下看星河。

  如今一想,却是当真隔世了。

  -

  别院院门紧闭,悄无声息。

  但主仆二人一敲门,门便立马打开,似有人一直站在门内守岗一般,将小芍吓了一跳。

  祝清圆的心也紧了起来。

  赵家虽然家规森严,但若离了主子,私下自然还是散漫多嘴,定不会像现在这般令行禁止。

  开门的护卫将祝清圆二人引向内室,一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出现。

  就在祝清圆准备拉着小芍转身奔逃的时候,厅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走出一位着绀色布衣的庶丁。

  他恭恭敬敬朝祝清圆作揖,笑道:“祝小姐怎么亲自来了?”

  直到祝清圆看清此人的脸,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是赵家的人不错。

  此人名叫史佰,是赵太傅身边多年的随侍,他家婆子也是赵家内宅的管家嬷嬷,气势颇盛。前世便是他们夫妻二人来接她去京的。

  她搭着小芍的手,凝了凝神道:“这两日我料理祝府的事,对各位多有麻烦,所以特来致谢。”

  “小姐客气了。”他侧身道,“先进去暖和暖和吧。”

  然而祝清圆一进去,便打了个寒颤,在别院这样阴寒的地方,他们竟然连个炉火都不生。

  “此番前来其实也是告知诸位,祝府物件已经整理妥当,今日便可上路。”

  “甚好,甚好。”史佰笑逐言开,吩咐人去给祝清圆沏杯热茶。

  祝清圆扫了一眼,状似玩笑道:“怎么连沏茶的都是男子,赵家一个女眷也没来吗?”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屏风后传来妇人猛烈的咳嗽声。

  霎时三人都愣住了。

  史佰首先反应过来,陪笑道:“惊扰小姐了,是贱内在路上感染了风寒,不便见贵人。”

  “无妨。”祝清圆将茶放下,“也叫她出来喝杯茶暖和暖和吧。”

  又僵持了半晌,史佰终于还是将那妇人从后头带了出来。祝清圆这才看清,这钱婆子略有些蓬头垢面,原本丰腴的脸颊也满是病容。

  与上一世颐指气使,风风火火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知这位妈妈如何称呼?”祝清圆明知故问。

  那妇人的嘴唇动了动,却还是被史佰抢先答道:“贱内本姓钱,小姐叫她钱婆子就是!”

  祝清圆瞥了一眼,史佰将钱婆子的手臂抓得很紧,生怕她冲撞了什么似的。奇也怪哉,在祝清圆的记忆里,这钱婆子向来是个泼辣的,没想到竟如此惧夫?

  “那钱婆子怎么不自己答话?”祝清圆又一句,将史佰堵得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眼神闪烁,眼见就要开口了,突然门口传来一句清冷的答话:“她风寒入喉,嗓子已经倒了。”

  祝清圆回头看去,是李行。

  他今日还是穿着玄色的武袍,站在光下,眉眼淡然。

  “啊对!对!她说不得话了!”史佰赶忙跟着道。

  祝清圆看看他,又看看史佰和钱婆子,有些犹疑。

  直到钱婆子再次张嘴,缓缓说了句:“是。”嗓子的确沙哑难听,磨出了祝清圆一身鸡皮疙瘩。

  “即如此,我也不多叨扰了。今日午后,我们便可装车启程。”祝清圆转头,“小芍,走吧。”

  “是。”

  祝清圆垂目,走到门口,向李行欠身:“多谢郎君昨日……相助。”

  其自认端庄守礼的声音,落在郎君耳中只觉甜软。

  别院门框略窄,两人间仅相隔一掌,李行没忍住垂眸俯视着她。琼花乱飞,落在小姑娘的眼睫上,微微颤动,又转瞬消融。

  像山间石上轻盈易碎的水珠。

  -

  午后,祝家内库。

  “小芍,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祝清圆坐在箱子上撑头笑,绣鞋轻摆。

  小丫头望着眼前的金碧辉煌,久久合不上嘴。她知道祝家有钱,但她也受不住直面这么多金银珠宝的冲击。

  “姑娘,我……我眼睛有点晕,头也有点晕……”

  “傻瓜。”祝清圆笑嗔着点了点小芍的脑袋,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对镶红珠的金丝蝴蝶,别在小芍发髻上,说,“好看。”

  小丫头用手摸了摸,嘿嘿一笑,但随即便想摘下来归还。

  祝清圆没有制止她,而是从身后拿出了今日临时备下的方匣,看着小芍郑重道:“这里头是扬州郊下的十亩良田,式燕街上的十间铺子,银契百两,还有我的玉章一枚,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可去找祝家的掌事或是薛通判。”

  “姑娘,你这是……”小芍似乎猜到了什么,捏着祝清圆的手不敢放。

  祝清圆笑了笑,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只剩小芍头上的金蝶闪烁:“此去上京,我就不带你啦。”

  她摸了摸小芍的脑袋,小丫头跟了她足足九年,性子又倔又莽,什么也不怕。正因为如此,她才被祖父送到娇滴滴的自己身边;也正是因为如此,上一世她为了护主,而被赵家活活打死。

  先前她成功恶惩刁仆,还以为依着上辈子的先知,这一世尽可无忧。没想到还未离开扬州,自己便已经看不透了。

  前路扑朔,她虽被迫再次踏上前往赵家的路,但她早就想好了。前往上京的这一路,她便要开始慢慢装病,待抵达上京,她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自然能与那赵家断绝婚约,如此一来,小芍那处便成了一个能让她落脚的温暖之所。

  可若上天非要戏弄她,叫她一辈子呆在赵家那个魔窟里,她也不忍再次赔上小芍的一生。

  祝清圆捏了捏小芍的手:“拿着这些回家好好过日子,你嫂子的果子味道做得很好,就是开得铺面小了些。”

  小芍泪如雨下:“我不让姑娘一个人!”

  见小芍坚决,祝清圆无奈,只得撒谎宽慰她:“你可否记得我前几日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小芍强行回忆了片刻,轻声道:“怀璧其罪?”

  祝清圆点点头:“那你觉得祝家之财比之和氏璧如何?”

  “要我看来是这些金银珠宝更诱人,和氏璧并非人人想要,但钱财却是人人都想得。”小芍分析得很认真。

  “那便是了。”祝清圆像个姐姐一般点头,“不论是从祝家被赶出去的仆从,还是赵家,都巴巴地想着祝家的钱。我将你放出去,不是要和你撇清关系,而是要你助我。”

  “什么意思?”小芍眨巴眨巴眼,很显然已经被祝清圆绕进坑去了。

  “自古成大事者都是双管齐下,里应外合。你要听我的话,先在外头好好的,到了要用你的时候,你自然便知晓了。”

  “好。”小芍重重点头,但终究还是不舍祝清圆,眼泪汪汪,“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姑娘你,没人服侍你,这一路上可怎么办啊……”

  主仆二人哭成一团,祝清圆抱着小芍安慰她:“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定能照顾好自己。”

  不过就是坐上一两月的车罢了,还能比赵家那豺狼虎穴更难?

  此刻的祝清圆仍保留着一丝天真。

  而后她狠狠心,抽身离去。

  下一刻,守在门口的百十名护卫便一拥进去搬运了,其中一人将小芍撞得蹲下。

  小丫头嚎啕大哭,将那名不小心撞到她的小郎君吓得不轻。最终小芍抹抹眼泪,决定好好遵从祝清圆的吩咐。

  祝府又重现了难得的热闹。

  十四巷前后挤满了人,只等着看祝家今天上京的阵仗。

  扬州府特意派人前来开路,祝家的布庄、钱庄、医馆、渠运……大大小小十几类行当的东家们也纷纷前来相送。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三百零二、三百零三……”

  有人站在角楼上数着祝府往外抬的箱子,算到最后竟然有三百七十八箱之多,共装了一百辆车,加上祝家小姐坐的那辆宅眷车,恰好一百零一辆。

  茶楼先生笔墨腾飞,只等录好,往后将此事讲上一讲。

  小芍挂着泪痕在人群中穿梭,铜火盆、狻猊熏炉、蚕丝锦被、软枕、腰枕、膝枕、六套形色各异的茶具、笔墨纸砚、青玉摆件、几盆玉魫兰……被她契而不舍地运进祝清圆的车内。

  最后打量了半晌,又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安在了车顶。

  那个撞了她的小郎君一直跟在她身后搭手,看了这些,不禁惊愕当场。

  就这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祝清圆的出行终于尘埃落定。她手持纨扇掩面,弯腰坐上了马车。

  撩开帘幔看着祝府缓缓关门,落锁,骏马长嘶碾入残雪,小芍也最终变成了人群中的一点。

  祝清圆缓缓闭眼,想到了不知是儿时还是前世,在曲本上看到的词句。

  茸茸芳草,漫漫长路,匆匆行李。

  此后,她又当如何。

3. 焰火 你看?看什么?

  车轮轣辘。

  帘幔晃荡间漏进一缕光,在祝清圆熟睡的眉眼处倏忽来去,慢慢将她唤醒。

  天色竟然放晴了。

  祝清圆撑着身子起来,在马车上颠了这么久,肩膀和脖子都酸得厉害。

  “小芍……”

  她睡得迷朦,半晌才反应过来,小芍已经离开她了。

  到底还是难过的,祝清圆一个人静静坐了很久,直到肚子咕咕发出声响,她才如梦初醒。

  祝清圆憋了口气,大声道:“停车!”

  马夫猝不及防勒马,她差点在车厢里翻倒过去。

  刚坐定,她的马车帘子便被史佰一把掀开:“祝小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电光火石之间,祝清圆猛然想起自己还未洗漱,赶忙抄起手边的纨扇挡脸。暗暗皱眉,心道这史佰怎么这么不知礼数。

  她软言道:“劳烦史管家烧点热水,我想洗漱。”

  “自然自然,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不过为人还是挺客气的,祝清圆心想。

  比起上一世,那钱婆子每日阴阳怪气的脸色,祝清圆倒是庆幸起来——好在这次钱婆子病了,且据郎中说这病易传染,于是赵家人便将她单独安置在了一辆马车上,免去了祝清圆和这唯一一个女眷的接触。

  男人手脚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史佰便端了热水回来。

  只是,她往日惯用的芙蓉双雀铜盆变成了随处可见的木盆,盆上掸了一条葛巾,素白素白的,看上去就像祝府平常用来擦案几的布。旁边还放了段随手摘下的柳条。

  这……祝清圆轻轻拈起柳条,满脸不解:送别?怀乡?

  啊!今日岁除,难不成这是他们上京的习俗。

  祝清圆环顾车内,小芍并未给她准备花瓶,她思来想去,终于默默撩开了车窗的帘幔。

  史佰守在宅眷车的前头,等着取回水盆,谁知他不仅什么动静都没等着,反倒看见一双纤纤素手伸出马车,将用来涤齿的柳条插进了窗侧的缝隙。

  嫩芽摇摆,一如他的茫然。

  这一切都落入了在最前头的李行眼中,他下马走来,拍了拍史佰的肩,示意其退下。

  这要如何洗漱?祝清圆正扭头与那简陋的木盆面面相觑。

  上一世赵家对她的欺辱大都在言语,虽然也常有体罚,但吃穿用度上并未克扣。如今小芍和钱婆子都不在,祝清圆第一次犯了无人服侍的难。

  “水还热吗?”

  是李行的声音!

  祝清圆眼睛一亮,比起史佰,她倒觉得与这位郎君更亲厚些,不自觉带了几分坦诚。

  她伸出指头蘸了蘸水,委屈道:“已经凉了。”

  “那我给你换一盆。”李行等了片刻,才抬手掀开她的车帘。

  只见小姑娘一直用纨扇挡着脸,端正乖巧地坐在软垫上。

  “等一下!”祝清圆叫住转身要走的李行,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将自己的要求说出了口,“能不能……换一个好点的盆和面巾啊?小芍应该都备下了。”

  “好。”没想到男人答应得很干脆,甚至问,“还要什么?”

  闻言,祝清圆身子挺得更直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词:“热水最好倒入铜盆里,表面冒气,外壁不烫手时温度最佳。面巾要两块,一块云素,一块霞锦,霞锦最好用沉香撩过。再要一杯漱口的浓茶和口檀丸。”

  她顿了顿,思索片刻:“在外从简,就这些吧。”

  李衎面不改色,端着那盆终于彻底凉透的水,旋身下马车。然后对车外一众瞠目结舌的下属道:“照做。”

  外头很快传来响动,传话的、烧火的、卸车的、寻物的,一时竟有些热闹。

  这时,一个怀抱长刀靠着马的小郎君突然直身,将刀一把放下,去专存吃食的那辆车上搜寻起来。

  正是那日将小芍撞倒的那位小郎君,名唤长易。

  他临走前,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小芍帮忙照看她家小姐的活儿。小丫头叽里咕噜一大堆,他本以为自己一句嘱咐也没记住,但方才看着人群走来走去,小丫头的声音突然就在自己脑海中响起来:我们家姑娘脾胃不好,早膳一定得用,但不可油腻辛冷,不可干噎咸苦,必得是现煮的温热之物……

  他们干粮带得不多,毕竟下一个落脚点今日未时就能到。一夜一早,上百郎君将口粮吃了个干净,如今只剩下点硬梆梆的炉饼和一捧青小豆。

  “就这些了?”长易皱眉喃喃,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般,抬手想启开后一辆车上的宝箱。

  可突然一把刀架在了他胸前,带着凌冽的罡风,将长易吓了一跳。

  长易后仰竦立,看清来人,小声道:“裴统领……”

  被唤作裴统领的年轻郎君拧着剑眉,靠近他讳莫如深道:“箱底乃饷。”

  饷。

  仅一个字就令长易浑身一激灵,他看看箱子,又看看远处的李行,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他们这一路的奇诡行为。

  他不再说话,默默将仅剩的那袋青小豆拿走。

  而这位裴统领也重新懒洋洋地倚回车拦厢上,想了想,指尖拾起一枚石子,朝李行那倏地射去。

  李行抬手接住那枚擦耳而过的石子,皱了皱眉,朝裴缨处走去。

  “何事。”

  这冷淡的,连个起伏的疑调都不给,裴缨一时哑然。

  “方才长易要动箱子,被我拦住,我便把原委告诉了他。”

  李行颔首:“无妨。”

  了解过后李行转身离开,直走了一丈远,他突然想起什么,扬手一抛,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枚石子精准地从裴缨衣领处掉落进中衣,最后卡在他腰间。

  懒散郎君登时起跳,怒发冲冠,气急败坏地吼道:“李衎!”

  霎时整个营地都安静下来了,搬、行、蹲、立的各个护卫都僵持当场。

  甚至连正在洗漱的祝清圆都愣住了——你看?看什么?

  她悄悄地撩开车帘,探出半个小脑袋抬头望天,只见雪后初霁、长空如洗、一清二白、啥也没有。

  娇小姐不禁露出了和方才的史佰同样茫然的神色。

  李行,或者说李衎,慢慢转身看了裴缨一眼,寒色杀人。

  裴缨一如方才的长易,整个人立马收敛了下去。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可以说是令行禁止,也可以说是,尊卑有别。

  见无事发生,众人逐渐出了口大气,继续手下的动作起来。

  李衎瞥了一眼蹲在火炉前煮青豆粥的长易,重新走回队首。

  祝清圆漫长的洗漱也已经完毕,东西被人迅速地归整妥当,只剩孜孜不倦烧火煮粥的长易。青小豆没有提前泡发,起码一个时辰才能将其煮烂。

  “咕……”

  她的肚子再次鸣响,简直是九曲回肠。祝清圆赶紧死死地勒住肚子,不知道车外有没有人,若是被听到,简直要羞死人了。

  早知道昨夜就不该伤春悲秋误了胃口,不过外头闹哄哄的,应该没人在意她这的动静吧。

  偏在她自欺欺人的时刻,车窗外突然探进一只手来,指长骨顺、暗含力道,掌心稳稳托着一只油纸包裹的蒸饼,在饥饿的祝清圆眼中散发出洁白莹润的华光。

  她咽了咽口水,又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矜持——若是此刻拿了着蒸饼,岂不真的坐实刚刚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犹豫再三,祝清圆没忍住,还是颤巍巍地伸手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摸到蒸饼之际,男人突然将手收了回去。连带着蒸饼。

  祝清圆如遭雷击。

  你瞎矫情什么!小姑娘自己打了下自己的手,欲哭无泪。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帘幔再次被人挑起,祝清圆立马转头看。这回蒸饼是插在一根长箸上的,似乎是在火堆烘烤过,略带微焦,十分诱人。

  祝清圆从未见过这般食法。

  感到手中的长箸被人接过,车外的郎君方才将手收回。

  祝清圆进食斯文,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若不是有些噎住的呛声,李衎甚至以为她并未在吃。

  于是他又递了一壶温酒进去,这回很快被接过。

  李衎与她一帘之隔,杯盏相撞声、酒液琳琅声、还有小姑娘猝不及防被酒辣到的抽气声,接着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须臾,软玉般的小手从窗口探了出来,先是一根光秃秃的长箸,再是一个空空的酒壶。

  “哎呀,怎么又困了……”小姑娘喃喃自语,嗓音糯糯,语毕“咚”地一倒,竟就这么醉倒了。

  倒像在饲养什么小兽一般,李衎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一闪而过的笑意。

  如此一耽搁,原定入陵水县的时刻也拖到了将近酉时,天色大黑。

  今日三十除夕,陵水县的街头巷尾已无人外出,围墙内不停传来觥筹交错、欢笑鼎沸。

  醉了一天的祝清圆被人扶下车,还是晕晕乎乎的。驿店早早便给祝清圆的厢房备好了热汤沐浴,房门一开水雾弥漫。

  李衎正打算雇个女婢来给祝清圆更衣,却见薄醉恼热的小娘子一把推开了格花窗,凉风霎时将白雾吹散。

  而半空中就在此刻燃响了花焰,一时间火树千枝,灿如星坠,乐声四起。

  小娘子回过头来看向他,鬓发轻拂上眼睫,笑靥闪动,亮声道:“你看!”

  合着窗外的巨响,李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竟以为她在唤他。

  灯月盈盈下,祝清圆仍是那个艳丽澄澈的江南明珠,富贵骄人。

  继而小姑娘骤然跌入浴桶,“噗通”一声,扬起的水花沾湿了郎君的衣襟与指尖。

4. 桃符 手腕轻动,笔墨妍丽

  “咕噜……”

  呛水的气音从浴桶内传来,祝清圆扑腾的手臂下一刻便被人拽住,将她扯出水面。

  祝清圆透过湿哒哒的流水,朦朦胧胧看见李衎一丝不苟的腰带,和疏冷的眉眼,一下子酒意皆醒。

  她意识到此刻的情景,然后猛地抱住自己,瞪大眼睛。云缎在水面铺陈开,内里的素纱也缠缠绵绵地浮起来。

  小姑娘满脸都是水珠,缓缓滑落,泛着雪酪般的白,眼圈却慢慢红了。

  她哭了。

  也许是前世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事物,他才能这么轻易从水迹中分辨出小姑娘的眼泪。

  李衎敛目,缓缓抬起手来。

  祝清圆看着男人俯身,害怕地抓紧衣襟往水下蹲。

  但他只是将她身后的窗户关上,淡淡道:“酒后别吹冷风。”

  继而转身离去。

  祝清圆看着郎君消失的方向,门一阖,房内重归寂静。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只有她一个人。

  不知为何,祝清圆突然有些难过。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然后突然恶狠狠地抹干净眼泪,一下子从浴桶中站起来,将过水后沉重的衣裳使劲脱下,顶着加倍的寒意再钻回水里。

  然而收拾停当一回头,却发现澡豆还在几臂远的条案上放着。

  祝清圆崩了许久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掉下来:小芍不在的第一天,想她。

  就在她咬着嘴唇打算起身去拿澡豆的时候,门外有一妇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说是来伺候她的。

  祝清圆略微惊讶,请她进来。

  来人是个年逾四十的婆子,风风火火眉眼笑开,一进来便道:“娘子真是好福气,连沐个浴你家郎君都不放心!”

  李行?他倒是贴心……

  被热气氤氲着的祝清圆往里缩了缩,粉颊微臊,还是回顶了一句:“他才不是我什么郎君呢。”

  那婆子自称朱氏,是这客栈的内当家。她见多识广,一眼过去就明白这还是个小丫头呢,不由收敛了几分。

  小娘子腻玉素颈、姿容万千,一看便是娇贵之女。可如今却身处小县,与百十男人同行,让她好奇得紧。

  “小娘子一行是要往哪儿去啊?”

  “京城。”

  朱氏帮她往背上抹澡豆,打着圈,又问:“山高路远的,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可是成亲的嫁妆?”

  祝清圆心头一紧,这婆子歪打正着还真猜中几分。

  她当然不能据实相告,随口遮掩道:“我也不知箱子里是什么,郎君们是行镖的。我上京只为探亲,家中想着与他们一道走总归安全些。”

  “我说呢……”朱氏在她背后嘀咕,“想来箱子里的东西不简单,不然何故在这陵水县落脚。”

  “陵水县怎么了?”祝清圆问。

  朱氏开始往她身上浇水,祝清圆支着耳朵才从这水声淅沥里听清朱氏的声音。

  “陵水县往西三十里便是天长郡,快马只消半个时辰。那里酒楼多,驿馆也大,不论找乐子还是备马料都方便得多,向来自扬州入京的大商队都是去那落脚。”

  天长郡……天长……

  是了!前世离开扬州后,他们的第一个落脚点便是天长郡!

  祝清圆蓦地直起背,水声哗哗,有些慌乱——如果这辈子和上一世不同,那她所谓的先知便全无用处,又该怎么安身立命,守好家财。

  朱氏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安,顿了顿安慰道:“不过你们身负贵重,在繁盛处的确怕惹人眼红,我们陵水县倒也安全。”

  是这样吗?倒也不无道理。

  如今她孤身难行,也只好先宽慰着自己。

  朱氏是个八面玲珑的,服侍过她更衣后,又速速安排了几碟吃食上来。

  扁食卧在汤中,澄澈如元宝,内里裹的是雪里蕻,香嫩爽口。

  一碗下肚,浑身都熨帖了不少。

  房内围了三个火炉,烘得毡裘干软,祝清圆窝在自己的白狐氅里,此等舒坦将方才的忧虑都驱散许多。

  她望向房内唯一的那扇窗,又想起方才李行帮她关窗的样子。

  像祖父!关心人也要板着脸。

  祝清圆撑着下巴想来想去,但他好像也没祖父那么凶,这么说来,又有点像小芍假装生气了不理人的模样。

  不知为何脑袋里竟浮现出李行扎着婢女髻的样子,祝清圆笑出声,抱着狐裘在床上打滚。

  可怜这小姑娘活了两世都不知情为何物,对她好的人也不过两个指头就能数完。如今只能在迢迢前路中苟且偷安,不敢遐想他朝。

  她兴致上头,蹬蹬蹬跑去找那朱氏要笔墨纸砚,因着过年的缘故,朱氏给她的都是各色红纸,拿在手中喜气洋洋的。

  祝清圆笔尖舔墨,勾勒出小芍的同款双丫髻,正在回忆李行的眉眼时,恰好听见楼下传来其他郎君同他说话的声音。

  于是她伸出手,悄悄把窗户打开躲着看。

  只见那人对着李行十分恭敬的模样,在禀告什么,两人身侧灯笼悠悠,正巧能让祝清圆看清李行的脸。

  小姑娘偷着乐,赶忙依样把李行的脸画进了画里,没成想倒是个美人样。只是难免惹人发笑。

  果然,一个不小心,画便从手中脱出,随风从窗外飘了下去。

  “呀!”祝清圆伸手去捞,什么也没捞着,反倒惊动了底下的两人。

  见到两位郎君纷纷抬头,祝清圆心跳如鼓,毫不犹豫地缩回身子,“啪”地关窗。

  而底下,裴缨眉毛一拧,登时便要上楼压人,却被李衎一把拦住。

  “世子,万一这小丫头听到了……”

  “我上去看看。”

  裴缨哑然,看着他们那向来军纪严明,宁肯错杀也不放过的世子殿下,竟对一外人毫不设防。

  她可是赵太傅家未过门的孙媳啊。

  灯火晃荡间,裴缨突然看见地上盖着一张红纸,仿佛是那小丫头刚刚不甚掉落的。他弯腰拾将起来,展开一看,笑出短促的声响。

  只见洒金红纸上印着冰雪美人,画工细腻入神,但这五官,分明是他们家世子。

  他算是明白了李衎刚刚的作为,这摆明了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只是如此天真,不知她要如何在那风云诡谲的上京安身啊。

  做完亏心事的祝清圆被李行的敲门声一惊,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好。

  “进。”

  “在做什么?”

  一灯如豆,祝清圆端庄坐着,运笔拂纸,道:“闲来无趣,写些桃符罢了。”

  只见她手腕轻动,笔墨妍丽,写的也是寻常闺阁女子喜爱的婉约词句——春入华堂添喜色,花飞玉座有清香。

  想来是没有听见他与裴缨的谈话。

  “早些歇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语毕他便转身要离开。

  然而两人各怀鬼胎,祝清圆还担心被他下楼看见那张不可言说的画呢,于是赶忙叫住他:“李行!”

  “今日除夕,不然我给你们也写几副吧,等会儿一块下去贴了。”

  小姑娘絮絮叨叨:“你们皆是武夫,想来大半都文墨不通。得写个简单又有气势的……”

  她歪着头想了会儿,接着换了支大兼毫沾满墨,缓缓挥笔——从礼门出入,由义路往来。

  字迹与方才的闺阁小字大相径庭,章法错落流贯,骨气深沉瑰奇,体势俊迈隐隐有大家之风。

  李衎心中微动,若她身为男子,再长几岁,祝家又怎会是如今任人鱼肉的局面。

  “怎么样?”祝清圆抬头看他,沾沾自喜。

  李衎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身道:“走吧。”一副只想赶紧贴完了事的样子。

  祝清圆在背后撇嘴,腹诽着此人胸无点墨,白瞎了这身好皮囊。

  这驿站的后院四面空空,夜里风大,祝清圆一手拢着衣领,一手攥着飞舞着的桃符,磕磕绊绊地走着。

  李行手提灯笼走在前头,虽然步伐缓慢,但也不说帮她拿着东西,小姑娘满脸气呼呼。

  于是到了马车旁,祝清圆径自打开浆糊罐,毛刷胡乱刷上去,踮着脚自己伸手去张贴,也不管歪没歪。

  没有脚凳也没人搀着,祝清圆颤颤巍巍地提着衣摆爬上去,马车仍旧拴在马上,她这么一动,便将马给惊醒了。

  蹶子一尥,堪称地动山摇,祝清圆整个人霎时后仰。

  “啊——”

  她再次被人一把抱住,跌入郎君的臂弯中。然而手中的浆糊一泼,兜了半张脸,淅淅沥沥地流入衣襟。小姑娘闭着眼睛,僵硬如木头。

  李行干脆将她横抱下车,往地上一戳,像株小蘑菇似的站好。然后顺手解下马身上挂着的水囊,沾湿帕子擦拭她眼际的浆糊。

  祝清圆缓缓睁眼复苏,少部分浆糊从脖颈处流进去,大氅帽兜上的绒毛凝结成一缕一缕,黏腻得十分恶心。

  小姑娘当即就哭了,立马解开大氅扔在脚边,然后不停擦着脸和脖子,那样柔软的丝帕揉成一团,也将脸也擦红了。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

  这浆糊是朱氏自制的,货真价实,黏性十足,沾过水后滑腻得像鼻泗。

  祝清圆边擦边哭,越擦越腻,委屈得不行。

  尤其是看到李行一脸复杂的神情,和被他们惊醒的其他郎君,也纷纷探出头来看。祝清圆觉得上下两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小姑娘跺跺脚,掩面跑了。

  “你的狐氅。”李衎叫住她。

  祝清圆回头,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了!”

  祝清圆一路小跑回房,越想越委屈,她好好的一个富家千金,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多劫难,好不容易重个生,怎么反而过得更惨了。

  小姑娘眼泪跟流水似的,抽噎到停不下来,一股脑把前世今生的遭遇都哭了个遍。

  李衎站在房门口许久,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只有一直在角落里旁观的朱氏,见驿站再次万籁俱静后,偷偷摸摸跑去院中,将那身白狐大氅捡了起来,嘀咕道:“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不要了,真是造孽啊。”

  却并未察觉,里头还藏着一串玉禁步。

5. 报李 新岁如意

  祝清圆一觉醒来,眼睛肿得像芙蓉浦池子里聒噪不停的蟾蜍。

  以往这种情况,小芍都会给她准备消肿的敷料,煮后用碧绉包了再浸过冰牛乳,细细在眼睛上按一刻钟,便能恢复。

  而今她只能用凉水不停地擦眼,眼睛是好得差不多了,但手指却红肿僵硬。

  祝清圆坐在妆奁前,颤颤巍巍地给自己挂耳珰,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还差点将耳朵戳烂。

  她端详着镜中面容许久,心中不由感慨——小勺不在的第二天,自己还是长大了。

  然而这可苦了底下的一百零八个大老爷们。他们从卯时便收拾停当,列队在院外候着。

  朱氏老早便说,楼上那位姑娘已经醒了,还要了水洗漱。

  可眼看就要一个时辰了,人还没下来。他们也不敢催,无助地看向李衎。

  世子殿下却只悠然用着早膳,目不斜视,寻常的清粥小菜在他手下仿若玉馐宫宴。

  直到日出东隅,小娘子才踏着熹微晨光而来,绫罗蹁跹、极尽昳丽,丝毫不复昨晚的窘态。

  李衎适时起身,在她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挽了一把。

  二人一齐出门,看呆了门外一群莽莽郎君。

  一人小声朝裴缨咬耳朵:“裴统领,世子此行当真不是为了抢亲吗?”

  继而被裴缨无情地斜乜了一眼,再不敢吭声。

  世子此行乃是为了家国大业,岂会轻易耽于情爱,竖子之见!

  祝清圆重新回到这逼仄的宅眷车内,掀开帘子的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抹红,正是她自己昨晚没贴上的桃符。

  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正好与李行对视了一眼。

  李行道:“桃符颜色招摇,还是贴于车内为佳。”

  小姑娘眼里立马闪现出感动的光芒。

  郎君不为所动,指了指鼻气喷张的骏马,道,“坐好。”

  祝清圆真的怕这个,赶忙放下帘子,乖乖坐好。

  “咦?”

  祝清圆坐定后才发现车内小几上放了一枚小竹哨,未经雕琢,却玲珑可爱。她往常绫罗珠宝看得多,未曾接触过这些小玩意儿,因此乍一拥有,便欢喜非常。

  竹哨底下还压着一张洒金红纸,与她在朱氏那里拿的一样。上头是李行洒脱俊逸的墨迹“新岁如意”。

  明明是识文断字的嘛,这字也写得不错,昨晚还装什么不懂。

  祝清圆拾起那张斗方,心中娇嗔腹诽,却憋不住唇角缓缓上扬。

  她自认也是大户出身,没有投桃不报李的说法,怎么也得回赠些东西致谢。送钱太俗、送书不合适,可她身边除了这两样就只剩女儿家的妆缎珍宝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祝清圆突然记起,昨晚上她不慎泼翻浆糊后,李行给她擦拭,毁了他一条帕子。

  那便送他一条新的帕子罢。

  奈何手边没有布料,于是祝清圆一直等到午后车队勒马停顿时,才找到机会悄悄地溜了出去。

  小芍把布匹放在哪个箱子了?

  她悄悄往马车靠树林的那侧一溜儿找过去,不想提前惊动李行。

  突然耳畔出现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差点给她吓哭。

  “在找什么?”

  转头一看,是那个叫裴缨的郎君。他弯腰靠近祝清圆,在她惊魂未定的时候又掏出一张红纸,在她眼前展开,浓眉压低缓缓问:“可是在找它?”

  祝清圆定睛一看,竟然是她画的女装李行,登时臊得脸通红,连把画纸夺过来都忘了。再一次跺跺脚,转身逃之夭夭,连衣裳刮破了都顾不上。

  裴缨讳莫如深地看着祝清圆的背影,心道,好在他及时发现,不然这小姑娘再往前走,就该发现这后头车上装的,已经不是自家的箱子了。

  -

  与此同时,陵水县往西的天长郡,四方通衢、日无暇晷。

  一位青衫书生在洪章巷的百行酒楼前站定。

  “这位郎君,要点什么?”跑堂掀开蒸笼盖子,各色糕点随着热气喷香扑鼻。

  此刻刚过午时,门客稀少,上门的大抵也都是过来买些腌好的小菜,或是刚出笼的糕饼。

  那书生眉目清秀,温文瘦骨,带着笑道:“来一叠芡糕。”

  “好嘞!”

  “再来一碗蜂蜜梅酪并生葱,一记李子煲鹌鹑。”

  原本还挂着笑递芡糕的跑堂突然就顿住了,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书生依旧满面春风,笑意舒柔,一副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

  可但凡是做吃食这行的没人不知道,蜂蜜与生葱,李子与鹌鹑,并吃是要死人的。

  见那郎君不像是在玩笑,跑堂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转身进去问掌柜。

  可没想到,掌柜娘子一点也不意外,轻轻转动酒杯笑道:“请他进来。”

  书生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拎着那包芡糕步入内阁,向着座上那位红衣娘子颔首:“关山娘,别来无恙。”

  那娘子约莫花信年华,手中把玩的长箸一甩,直接将书生手中的芡糕钉在了墙缝中。油纸包晃晃,却丝毫未散架。

  “来就来吧,还装模作样买什么糕点。蔺霄,你还是这么矫情。”

  被称为蔺霄的书生笑笑,丝毫未觉得被冒犯。

  “怎么,想明白姐姐的好了?”关山娘挑眉。

  蔺霄不置可否地作揖:“娘子的师弟李衎托在下带来口信。言——事关江河社稷,万望师姐相助。”

  红衣娘子撇撇嘴:“那小子……他不是好好在蜀地做他的逍遥世子,能有什么事。”

  “还请关山娘随我来。”

  二人从百行酒楼的后门绕出去,七弯八拐后,推门步入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子。

  而院子后方的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随手打开一个,满目金银罗绮。

  正是祝清圆的宝箱。

  -

  被裴缨吓回去的祝清圆,躲进马车里。

  明明是拿自己的东西,倒弄得像做贼。祝清圆一边碎碎念,一边埋头将小芍放置的女红小匣找了出来。

  紧接着,价值数金的软垫就被祝清圆开膛破肚了。

  她把软垫里层的素色绫抽出来,绷在绣框上,开始在重新上路的颠簸马车上刺绣。

  紧赶慢赶,终于在晚膳时分做完了这块手帕。

  天色将暮,其他人开始安营扎寨,生火弄炊。

  她再次趁着黑乱跳下马车,寻找李行的身影,却发现他一直与那裴缨站在一处,急得祝清圆原地转了三圈。

  最终祝清圆还是咬着牙跑了过去,不等裴缨开口便先发制人,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捧着那条手帕塞给李行:“给你。”

  “你别误会,就那样的小口哨本小姐还看不上,不过是昨晚害你损失了一块手帕,还你罢了!”

  说完便立马转身跑了。

  李衎心情复杂:要不要告诉她,昨夜帮她擦脸的那帕子,其实是自己准备用来擦拭刀剑的。

  但是他刚刚分明看见,她的手上满是针眼。想来是在山路行进的马车上刺绣所致。

  还有她的裙角,勾破成这样了也没来得及换。

  郎君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那方绫帕,柔软熨帖,逐渐地将掌心罩暖。他深深朝小姑娘跑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刚刚被瞪了一眼的裴缨,怒气冲得比马还夸张,嚷嚷道:“她这算什么?自己还有婚约在身呢就开始勾三搭四,世子你放心,我这就帮你把帕子扔还给她,也好保您清誉!”

  “站住!”

  裴缨被呵斥住。

  只见郎君背着火光,抽出裴缨刚刚抢走的手帕,微微敛目道:“她哭了你哄?”

  “……啊?”裴缨瞠目结舌。

  祝清圆不与他们一同用膳,李衎片了些炙羊肉,盛了碗枣汤给她。他们一行是北方口味,祝清圆不太吃得惯,于是饭后拿出小芍给她备下的干果蜜饯,嚼了几个。

  甜味窜入舌尖,祝清圆惬意地弯了眼睛。

  行路疲惫,饱食过后困意上头,祝清圆漱过口后便睡了,其他郎君也纷纷歇息下来。

  然而今夜睡前,祝清圆忘了让人往自己车内的火盆里添炭,烧着烧着火便灭了。

  如今虽然开了春,但往往比深冬还冷,再加上身处林间,马车又处处漏风。祝清圆不自觉地缩成一团,逐渐转换成了浅眠。

  直到一阵诡异的声响将她闹醒,借着车顶夜明珠的柔光,她恍惚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急速地在她塌边案几上窜来窜去。

  “啊啊啊!”祝清圆本能地尖叫出声,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入角落。

  “怎么了?”李行第一个举着火折子弯身进车查看。

  紧接着车队后方,火把陆续点起。

  祝清圆颤巍巍地指:“刚刚,那边有动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李行凑近看了看,只见祝清圆睡前虚掩的果脯盖子已经被掀翻,里头的果子也乱七八糟,不剩几颗。

  再仔细看看,便发现了端倪。

  他拾起案角上的一丝棕色毛发,捻之绵软易收尖,示意给祝清圆看:“无妨,一只松鼠罢了。”

  可是不说还好,一说完祝清圆的反应更大了,差点就跳了起来,将身上那床恍惚间看到它窜过的锦被掀翻在地。

  小姑娘一脸想哭:“我不要在这里睡了。”

  打小祖父就告诉她,山间活物轻易碰不得,各个带毒。有些人与之亲昵、或擅食后,常常便会染病身死。

  李行看了看她的车内,的确是一片狼藉。

  火灭了,她的锦被用不得了,软垫也为了给他做帕子而被剪毁。再这么站下去怕要伤寒。

  听闻动静老早赶来的史佰在车外感叹:“若不是贱内不便,姑娘本可以暂住我们那车。”

  这一行,有车能安寝的除了祝清圆便是史佰夫妇、李行和裴缨。

  如今史佰那边行不得,但给裴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将他们世子的车顶出来,因此他万般不情愿地开口:“要不……去我那?”

  祝清圆抱着手炉接得也快:“才不要!”

  裴缨一噎,暴脾气霎时就上来了,在他即将要说出“你爱住不住”时,谁也没想到,李衎开口了。

  郎君冷清如松柏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去我那。”

6. 依赖 热汤一淋,香气四溢

  祝清圆嘴巴微张,略有些惊愕。

  但她到底也没再反对,低头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跟在李行身后,在其余人沉默的震惊中缓缓离开。

  李行的马车不比她的小多少,只不过摆放朴素。

  油灯点燃后,可以看见车壁挂着一件银鼠灰的大氅,但从未见他穿过。榻面整齐,三两杯盏扣于案几,不知饮过什么,使整个车厢散发着清冷的梅香。

  他将那件大氅铺在榻上,隔绝他躺过的痕迹,又让人从祝清圆的箱子里拿出一床新的锦被。

  很快车队再次熄灯,万籁俱静。

  祝清圆和衣而卧,李衎斜靠在车厢外侧,两人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纱帐隔开。

  虽然没有生火,但她却觉得很暖和,不知是两个人挤在一处所致,还是身下的大氅毛料实在。

  困意如山倒,很快里头传来小姑娘细弱的呼吸声。李衎抬眼,只见静谧柔纱后有一小鼓包,起起伏伏,意外的让人心安。

  终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祝清圆睁眼时只剩自己在车上,车外听到她起身动静的护卫,熟稔地给她准备好洗漱用具。

  “嚯,这里也有。凌川,这不是你的玉佩吗!”

  外头吵吵嚷嚷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一改往日纪律严明的景象。

  “郎君,外头怎么了?”祝清圆好奇问。

  “今早大家为了生火去捡树枝,结果发现到处都是被树枝掩盖的小坑,里头塞满了橡子果子,有的甚至还有铜钱、扳指,据说是松鼠昨夜偷偷埋下的。”

  又是松鼠。

  继而祝清圆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叫一声忙不迭地跳走,往自己那车奔去。

  帘子一撩,触目惊心。

  上好的金银刻丝妆花缎被豁开一条条,白釉海棠杯掀翻在地,玉魫兰好不容易长出的花头被残忍咬下,栽绒小毯也被烛油流了一地……

  祝清圆霎时眼泪就止不住了,手是颤抖的,心是滴血的。

  那些方才还津津有味寻坑的郎君们都被吸引过来,马车前凑成一堆,不由咋舌。与之相比,他们那点小玩意算得了什么啊。

  直到李衎走过来,人群才作鸟兽散,他适时扶住摇摇欲坠的祝清圆,递给她纸笔,毫不慌乱:“少了什么画出来,我们帮你找。”

  “嗯。”小姑娘抽抽搭搭,开始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

  这一找才发现,她藏在妆奁里的祝家私章也不见了!

  祝清圆强行把自己的声音憋回去,她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是何物,难保有人不会起贼心。

  于是她默默地将私章的形状画了上去,挤在一堆耳坠璎珞的图样间,倒也不扎眼。

  画纸很快被分发下去,众人踏入密林细细搜寻。可眨眼间半个时辰过去,找到的都是他们自己丢失的东西。

  祝清圆犹豫道:“其实,我有个办法……”

  儿时她常与扬州府兵马都监的女儿玩闹,有一年她家哥哥送了她一只松鼠。祝清圆虽不亲近这些小兽,但也从此对松鼠的习性略知了一二。

  松鼠藏果,向来多多益善,从未有足够这一说。且它们聪慧灵敏,藏下的东西,除了它们自己,也许谁都找不着。

  于是祝清圆给它们摆了一出鸿门宴。

  把那些刚从坑里挖出来的松果橡子、自己珍藏的栗子饼和糖渍山楂、还有闪闪发亮的南珠、玛瑙、金银。

  将这些通通堆到空地上,又在外围浇上几步宽的胭脂水,颜色娇艳夺目。因周边没有任何能够跳跃的基点,它们势必要蹚过来才能拿走食物宝物。

  所以到时只要顺着它们的足迹,便能一举捣毁老巢,鼠赃并获。

  长易和其他小郎君们眼睛都听直了,妙啊。

  陷阱布好后,众人便静静地散在远处,或躺或倚,装作午后小寐。

  等待的时刻最是难熬,此时恰好薄春日暖,微风从林间吹来,带着赤松和古槲的沉沉冷香,让人心静倦懒。

  昨儿个本就只睡了半夜,祝清圆坐在马车尾的阴影处的交椅上,手捧古卷,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迷瞪起来。

  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等来了些许动静。

  两边树上枝叶哗然,逐渐探出一二三四个小脑袋,它们观察了半晌,发现好似并无危险后,便蹭地从树干上蹦跶着下来。

  其余几只都是目标明确的奔向糕点,只有一只腹部雪白的松鼠,转了几圈,小心翼翼朝那堆珠宝探出了爪爪。

  就是它!

  祝清圆立马精神起来,但也许是一动不动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她控制不住地往侧面倒去。

  眼看手中的书就要砸落,惊跑松鼠,千钧一发之际,站在祝清圆身侧的李衎伸手搂住了她。

  祝清圆的脸颊紧贴郎君的腰腹,凛冽的松雪幽气氤氲鼻尖。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芙蓉浦,磅礴大雨后,她站在阁子里打开窗,潮湿漫卷,思慕着脑海中眉目模糊的郎君,怦然心头。

  那是她不知愁的年岁,是她阔别已久的安定,也是她再不复返的闺中旧梦。

  祝清圆一下忘了什么松鼠,她想着,要是李行是她的亲人该有多好。她便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撑着这未知的前路。

  然而下一刻李行便松开了她。

  郎君还是那样宠辱不惊的语气:“走吧。”

  祝清圆小声地吸了下鼻子,突然任性道:“走不动了,你们去吧。”

  “也好。”李行点点头,叫来长易和史佰陪着她。自己与裴缨等人追寻着松鼠的足迹进了密林。

  也不哄哄她。

  祝清圆心中竟有些生气,半晌,她起身吩咐道:“把我的马车收拾干净!”

  她不要再在李行的车里住了,想来他也是巴不得她赶紧回去的吧。

  一炷香后,郎君们热热闹闹地从林子里出来了。

  其中一人手捧着一个木匣,去时还是空空如也,如今却是满满当当。而裴缨一脸生无可恋地提着一个藤枝编就的简易笼子,里头那只腹部雪白的松鼠端端正正坐在里头。

  “怎么还把它带回来了?”祝清圆奇道。

  有人嘴快答道:“谁叫它如何都不松爪!”

  祝清圆这才看见,它两个前爪放在胸前,紧握着一个攒金丝镯,想来是上面嵌满的闪闪宝石吸引了它。

  小松鼠气定神闲,蹲在笼里巍然不动。见祝清圆凑近瞧它,甚至还把乌黑的小圆眼转到了一旁,以示不屑。

  小姑娘扑哧一笑,刚刚的烦闷霎时烟消云散。

  李行这时开口:“长路烦闷,你若是喜欢也可以将它养着。”

  祝清圆却慢慢地止住了笑容,她第一下想的倒也不是祖父的毒物论,反而是小芍。

  她痛恨自己弱小,因为护不住小芍而把她赶走,如今甚至连一只松鼠她也犹豫能不能将它保全。

  路上自然一切好说,但是到了赵家呢?他们又岂会容许她养着。

  祝清圆隔着绢帕摸了摸小东西的脑袋,说:“将它放了吧。”

  接着又冲它笑了笑:“既然这么喜欢这镯子,便送你好了。”

  跳出牢笼的小松鼠好像明白了什么,歪头看了祝清圆一眼,直至祝清圆再次朝它摆手,它才转身消失在了密林里。

  没想到这一整日竟被几只松鼠给绊住了,眼见天将晚,李衎他们只好继续原地驻守一夜。

  篝火熊熊燃起,郎君们有序地开始准备吃食。

  祝清圆就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夜色烟火那么温暖,于是她跑回车内将剩的所有果子都拿了出来,第一次在外和大家一块用膳。

  卫队人数众多,祝清圆的果子显然不够分的。长易年纪小,又嗜甜,吃得最多。

  祝清圆记得他,当初就是他跟在小芍身后忙进忙外,将马车给布好的。

  她突然有些想小芍,便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这蜜煎金桔是小芍做得最好的。”

  狼吞虎咽的长易差点呛住。

  祝清圆才注意不到他许多,说完便自顾自地起身,转而去其他地方凑热闹了。

  长易拈起最后一块蜜煎金桔,左右环顾四周后,飞速用油纸包了藏进怀里。

  细细一看,耳尖竟不知为何地红了。

  厨案周围一片热闹,据说是今日进林捉松鼠,顺带捕了几只兔子,打算支锅做一炉拨霞供。

  另外还有附近溪流里捉的鱼,将羊肉细细切了塞入鱼腹于火上烤,做成酿鱼,鲜美无比。

  让祝清圆没想到的是,李行看着这么清雅的样子,竟也会挽袖做庖厨。

  他将浓酱刷在鱼身上,继而将炒得香气四溢的葱油羊丁混着软糯的米饭,塞入鱼腹。

  修长有力的手指穿梭在各色小料间,叫祝清圆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诱人。

  这端的拨霞供已经好了,锅内白汤汩汩,鲜茸嫩笋上下起伏,薄如蝉翼的兔肉片变成让人食指大动的云霞色。

  祝清圆第一次没有在意盛肴的碗是不是金玉的,自己的坐姿是不是端庄无可指摘,只是全身心地享用一口热流、一份饱暖。

  “辛味能食吗?”李行问。

  其实扬州是不食辛的,但祝清圆此刻正在兴头上,她想着,干脆今朝便放肆一回,将两辈子都未尝过的好一并尝了。

  于是她重重地点点头。

  李行眼中闪现几分笑意,向一旁的史佰道:“再来一叠小料。”

  祝清圆饶有兴致地撑头看去,只见史佰将姜、蒜等物放入石臼中,用力地捣成泥,又洒入胡椒、细盐,最后用热汤一淋,香气四溢。

  史佰笑意盎然地将小碟递给她,然而当祝清圆低眉接过的一瞬间,整个人突然如坠冰窖,脸色兀地惨白下来。

  她瞧见,史佰挽袖露出的腕间,一片白净。

  可前世的史佰,手腕上分明有一块铜钱大的乌斑胎记。

7. 葵水 钱婆子咬咬牙,打算赌上一赌……

  这些人……究竟是谁?

  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场景,此刻在祝清圆的眼中已经诡谲歪斜起来。

  “祝姑娘,怎么了?”史佰见她一动不动,屈身问道。

  “我……身子有些不适。”祝清圆不敢看他,更不敢看李行,扔下话便跑。

  史佰转头看看李衎,郎君朝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便装作无事发生,重新操忙起来。

  祝清圆抱膝缩在自己的宅眷车内,心乱如麻。

  突然,车壁被人轻扣几声,祝清圆抬头看去,只见一盘热气翻涌的吃食被人从帘帐外推了进来。

  那人没有说话,放下食盒便走了。

  祝清圆认得,那是李行的手。

  她眨眨眼,将泪水憋回去,手举着根银针颤颤巍巍地拨弄了一下饭菜——针尖依然闪亮,这只是盘再丰盛不过的饭菜而已。

  于是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入饭汤中,小声呜咽。

  李衎站在车后,又一次听见小姑娘哭成这样。似乎每次与她相处,她都在哭,郎君拧着眉停了会儿,还是转身走了。

  “世子,您怎么不吃?”易容成史佰的淮阳侯府亲卫杨义渠问道。

  李衎晃了晃杯中的琼液,浅饮辄止,随后问裴缨:“蔺霄那处如何了?”

  “说是委托关山娘,找了一户人家,伪装成送葬的队伍将那些银两垫进棺材里,如今正往蜀中那边送。”

  他咽下一口兔肉,继续道:“粮草等物也已准备妥当,在汝丘更替,我们大约后日即可抵达。”说罢他突然瞄了一眼远处的宅眷车,又添了句,“前提是那位大小姐没有别的幺蛾子的话。”

  这么算来,刚刚送去的晚膳她也该用完了吧。

  思及此,李衎叫来长易:“你去看看她,把食盒拿回来。”

  “是。”

  少年跑得飞快,在车身处停了一会儿,结果转身又跑了回来,躬身道:“禀告世子,她……不理我。”

  小郎君挠挠头,有些尴尬。

  裴缨和史佰等人都抬头看李衎,静了半晌,只见他们的世子殿下还是起身往马车处走去了。

  裴缨叹息:小姑娘有点厉害。

  李衎轻轻撩开帘帐,发现案几上的晚膳分毫未动,已经失了热气,浮上一层腻人的油花。

  祝清圆已经睡着,眼睫上还挂着泪,在烛光恍惚下碎点闪闪。她斜靠在角落缩成一团,孤苦无依的模样。

  李衎想起昨夜她还躺在自己身侧,呼吸安稳起伏,舒惬祥乐。一个竹哨便心满意足、一只松鼠也能逗乐,明明展颜如此简单,又为何总是哭得如此伤心。

  他弯腰步入车内,将人抱起,让她好好睡下。

  小姑娘手中紧紧捏着祖父的那封托孤信,察觉到有人在替她掖被,迷迷糊糊又嘟囔了句“小芍……”。

  李衎忽然叹息,这小姑娘也活得很不容易。

  自己前世不慎一剑杀了她,而重生后又利用其来囤粮转将,暗度陈仓。若被赵家发现,两厢厮杀下,她恐怕要再次遭难。

  他缓缓抚上祝清圆的鬓发,柔软似雏鸟新羽。

  又过了几个瞬息,挥袖灯灭,郎君跳下马车,于夜色回眸。

  外戚当朝,皇权旁落,他无法置身事外。只是这小姑娘,他忽然也想尽力保一保。

  -

  祝清圆次日醒来后,只觉得自己万分不争气。都危在旦夕了,还能熟睡一整夜。

  她今日重新冷静下来,细细思索着一路以来的草蛇灰线。

  拜帖没问题,给她的饭食也没问题。行进路线虽然与上一世不符,但的确也是前往上京的方向。昨日祝家的私章他们拱手相还,甚至被松鼠偷走的珠宝都一个不少。

  除了裴缨,其他人也都对她尊敬有加,甚至包括那个假史佰。

  然后祝清圆突然想到一个沉寂在视线中良久的人——钱婆子!

  在祝府别院的那一面,祝清圆便已经笃定,这就是前世掌过她嘴的钱婆子没错。如今想来,所谓钱婆子的病,不过是他们为了把她二人隔绝开来,所诌的借口罢了。

  她得想法子见上钱婆子一面。

  也许是昨日被松鼠耽搁了,于是今天车马疾驰,祝清圆根本就找不着机会下车。

  就在此时,马蹄踢踏声响在身侧,只见长易骑在马上弯腰,隔着车窗的帘缝眨眼问她:“祝姑娘,世……咳,李行让我来问问,你身体好些没有?”

  “无碍。”

  祝清圆答完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叫住了长易:“哎!等会儿!”

  她手忙脚乱地摊开笔墨纸砚,写了几句话,继而将小笺对折递给长易,道:“劳烦帮我转交给钱婆子。”

  小郎君恭敬地接了,转身就交给李衎:“世子,要不要拆开看?”

  李衎轻勒缰绳,侧头道:“不必,你让义渠盯紧钱氏即可。”

  长易又匆匆将小笺交给队末的杨义渠,只见马背上下颠弄,杨义渠腹部用来填肥身躯的软布袋都快移位了。

  长易憋笑:“史佰,你肚子歪了。”

  杨义渠低头一看,赶紧伸手扯回来,一边假斥长易:“去去去!要不你来扮!”

  两人插科打诨过后,杨义渠领着祝清圆的小笺,登上了囚禁钱婆子的那辆马车。

  钱婆子手脚都被绳子缚住,钗环鬓乱,满脸死灰,随着车驾无力地摇晃。

  杨义渠将字条拍在案几上,道:“祝家的那位找你。”

  钱婆子斜眼瞥了瞥,只见上书:小女葵水至,腹痛难忍,还望妈妈缝制些月事布。夹层定要厚实些,若有纹绣在上更佳。

  连日来未曾开过口的钱婆子终于张嘴了,她把手举起,漠然道:“绳子解开。”

  “做甚?”杨义渠瞪她。落在钱婆子眼中,却是一个与自己丈夫八分相似的面孔在瞪她。

  她冷笑一声:“你们半路上就杀光了赵家派去扬州的所有护卫,又绑了我当家的,如今还怕我跑不成。”

  钱婆子用眼神指了指那小笺,道:“那小姑娘来事了,要我给她缝月事布,怎么,你要看着?”

  杨义渠虽然是军营中人,平日糙惯了,但毕竟未婚娶,霎时便涨红了脸。默默给钱婆子松了绑,跳下车去。

  他想着,布料针线没什么威胁,顶多再加把小剪,给她也无妨。

  马车内,钱婆子面无表情地接过针线篮,内心却难掩激动。

  这祝姑娘想必是发现了端倪!

  月事布不比寻常的衣物,厚实和柔软最要紧,即便是宫中的贵人,也不会想着说在月事布上绣花。

  但这些男人哪里懂。

  她又强调夹层,又强调纹绣……钱婆子咬咬牙,打算赌上一赌。

  杨义渠在马车外死死地盯着,生怕出现什么不该有的动静。

  但好在一路无事,一个时辰后,钱婆子便撩开车窗的帘子,主动招呼他。既没有在他进马车的时候突然行刺,也没有胡乱喊叫。

  杨义渠先收缴了她的针线篮子,再接过她包好了的……月事布。

  脸红红黑黑地想,该不该向世子禀告。

  他思来想去,到底没好意思。但又怕钱婆子夹带私货,于是他偷偷溜到队末,在所有人的身后悄悄打开包袱,飞速扫了一眼。

  都是布块,没有纸,也没有旁的东西,很好。

  五大三粗的郎君赶紧胡乱把布巾裹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驾马到了祝清圆的车旁。

  “祝姑娘,这是贱内交给你的东西。”

  车窗内伸出一只小手,迅速地接了。完成任务的杨义渠立时开溜,却被世子用眼神叫住。

  “你递给她何物?”

  杨义渠眼神闪烁,语焉不详:“没什么,就……就一些小布条……”

  一边宅眷车里的祝清圆,赶紧打开布包,将里头她根本用不上的月事布倒出,手捏着早已准备好的小剪将边线拆开。

  她心跳如鼓,第一次做这么刺激的事,剪子总是对不准线端,哆嗦个不停。

  一不小心,戳中了手,她没忍住痛呼,嘶了一口凉气。

  然而下一刻,李行的声音便出现在车外:“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手。”

  刚答完话,再一抬头,郎君便径直撩了帘子出现在她眼前。他看了她的手指一眼,皱眉道:“等我一会儿。”

  祝清圆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停冒着血珠,伤口不轻。好在她方才已经及时把月事布塞到了坐垫下,李行也并未疑虑她是如何伤着的。

  世子跃然翻上马背,朝前头的裴缨和杨义渠道:“你们谁带了金疮药?”

  裴缨立马低头掏袋,而杨义渠脸色怪异地缓缓问道:“殿下,你要那个做甚?”

  “她流血了。”

  杨义渠强颜欢笑,内心咆哮:可不是流血了!这玩意儿难道还能用金疮药堵上?

  须臾,李行带着金疮药回来了。祝清圆一心都在那些还没拆完的月事布上,心不在焉地举着手,任李行给她包扎。

  “不疼吗?”

  “啊?”祝清圆神思被召回,正好瞥见郎君低头时疏清如玉的眉眼。

  “难得没见你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完,小姑娘立马感觉到了疼,眨眼泪水盈眶,鼻头一红。

  郎君哭笑不得,竟然上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缓声道:“好了。”

  这一下倒真把小姑娘的抽噎给止住,挂着晶莹的泪愣在当场。

  李衎暗自叹气,觉得从昨夜过后,自己就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只有杨义渠,坐在马上频频回头,盯着那纹丝不动的车帘心急如焚:世子殿下!您究竟在做什么!还不出来!

  “你先出去吧。”祝清圆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成蚕茧的手指,小声嘟囔。

  “好。”

  淮阳侯世子李衎,向来雍容不迫、淡然置物,第一次对旁人生出了愧疚怜惜的心思。

  可他却不知,在他转身离去后的第一时间,他想保护的那个小姑娘便对着一一铺开的三块布,死死咬住了唇。

  刚包扎好的伤口也被她捏紧拳头,以致重新渗出血珠。

  只见月事布夹层的边缘,五个字连起来分别是:非赵、杀人、逃!

8. 丹砂 前行虽坎坷,金银好开路

  裴缨觉得这祝家姑娘好似突然醒悟了,不再提那些有的没的要求,也不再与他们家世子过从甚密。

  面对这个端庄克己的小千金,裴缨深表欣慰。

  是以他们一行很快便抵达了汝丘。

  汝丘地处三府交界,民风混杂,南北行客鱼龙贯之。祝清圆从车窗摇晃而起的缝隙间偷偷往外看,发现此处客栈繁多,街面上各个都像是赶路人——是个逃跑的好地方。

  逃字说来简单,实施却难。祝清圆想了一路,也未曾想到合适的法子。密林郊外寸步难行,一切只能等到入城后再说。

  但他们这一百车的宝箱过分扎眼,入城的这一路上,无数目光都探寻着飘来。祝清圆心中焦急,神思恍惚。

  就在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祝清圆一行人的时候,有一户人家却浑然沉浸在自家的喜悲中,将祝清圆从“逃跑”二字中暂时解脱出来。

  她倾身挽住帘子,好奇地朝那处看去。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搀着满是病容的妇人,旁边还跟着位身形高挑的温婉姑娘,抵多二八年华的模样。一家老小正对着一位半老徐娘三拜九叩,涕泗纵横,感激不尽。

  那位半老徐娘穿着花青色的衣裳,仿佛是个媒婆。因为祝清圆瞧见她临走前给那姑娘手中塞进一张聘书模样的红帖。接着又往那老翁的手里塞了个小木盒,不知装的是什么。

  在祝清圆的认知里,即便是穷苦人家,也没有聘礼只给一个小盒子的道理。

  就在祝清圆琢磨之际,那老翁赶紧把盒子打开,拿出一枚佛珠大小的药丸,掰碎后给那妇人服下。

  此刻祝清圆的马车就快与他们相交而去,她赶紧扒着窗户看了最后一眼,只见刚刚还形容枯槁的妇人,几个喘息后,竟然面色红润起来!

  祝清圆在马车内瞪大双眼,惊异不已。她想起自己从前看的杂书,里头的志怪故事中常有此事。原来世间竟真有这等高人,继而她又想到自己的重生,心中暗叹:是从前的自己过于肤浅了。

  城内行进缓慢,紧赶慢赶,好歹在未时抵达了驿站。

  他们人多,直接将这偌大一个客栈给包圆了。掌柜为了腾房,便将店内的散客们通通疏散,还贴心地为其找好下家。

  祝清圆戴着幕篱下马车,站在大堂口惶惶惊惊,生怕被冲撞到,失了礼仪。

  不过须臾,客栈内的人便散了大半,一个戴绀色小帽的跑堂臂弯挂着一个包袱,冲堂内的人问:“藏字号房的东西是哪位的?怎么还不收走?”

  众人忙乱中抬头,见不是自己的东西,又重新归整起来。

  便在这时,一个女声自门外传来,急步从祝清圆身侧掠过:“是我的,是我的!我来迟了!”

  祝清圆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她在马车上看到的那献药的半老徐娘。

  那娘子拿回东西,便转身再次出去,快走到祝清圆跟前时,不小心桌角勾了一下,包袱散开,里头的物什掉落出来。

  祝清圆欠身,将滚到自己脚边的东西拾起来,是个小瓷罐,仅有鼻烟壶大小。

  她从祝清圆手中接过瓷罐,低语道:“多谢姑娘。”而后匆匆离去。

  祝清圆与她擦身一瞥,看到那娘子的包袱里有一本书,角页上翻,露出里头的字迹像是密文,祝清圆一个也未读懂。

  这时李行他们也将车马尽数安置好了,客栈掌柜将他们往房间引。

  客栈上房分别是天、地、玄、黄四间,在独栋的画楼二层,底下是个茶室。正好安排给祝清圆、李行、史佰夫妇以及裴缨。

  上楼的时候祝清圆先行一步,抢先要了最侧边的屋子:“这间屋子两面有窗,我喜欢。”

  她向来娇气,李衎他们习以为常,便由她去。因此竟无一人发觉,就在这说话的片刻间,祝清圆和默默站着的钱婆子已经交换了眼神。

  于是紧接着,钱婆子径直走进了祝清圆隔壁的那间房。如此一来,李衎和裴缨只能顺势后移。

  虽然祝清圆并未想好完全的逃跑计划,但总归离李衎裴缨二人越远越好。

  祝清圆掩上房门,舒了一口气,给自己倒茶水喝。

  然而低头将饮时,她却顿住了,看向自己的指尖——那是细细的朱红粉末,嗅之无味。

  是丹砂。

  祝清圆细细一想,也许是方才帮那娘子捡东西时染上的,原来那瓷罐里装的竟是丹砂吗。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怯生生传来:“姑娘在吗?给您送沐汤来了。”

  “进来。”

  小丫头捧着澡豆香薰推开门,身后跟了两个挑水的跑堂儿郎,热水往浴桶里一倒,霎时氤氲起来。

  祝清圆伸展手臂,小丫头熟练地替其更衣,然后扶着她踏入浴桶,有条不紊。

  “你时常这么伺候人?”祝清圆侧头问她。

  “是。”小丫头细声柔气,“我八岁被掌柜收养,做不来重活,便只好去服侍店内来往的女眷。”

  这么说来,她兴许也服侍过那个身带丹砂的娘子。

  于是祝清圆试探问道:“先前……住在藏字号房的娘子,你知晓吗?”

  “藏字号……那是柳仙姑啊!”小丫头歪头想了想,然后突然激动了起来。

  仙姑?祝清圆也一愣。

  小丫头看来对这柳仙姑很是敬仰,倒豆子似的给祝清圆介绍开了:“柳仙姑常住在城外山中,端的是菩萨心肠。不论谁遇上了什么事,只要诚心求她,必有回响。若是男子相求,仙姑或许还要考量一番,但要是女子,仙姑必定怜爱。”

  “那你可知仙姑此次入城来所谓何事?”

  小丫头到底年纪小,一说话就顾不上手头事,停了水瓢。祝清圆怕冷,只得将身子往水下缩,只露出一个脑袋,眨着眼也不恼人。

  “好像是城东豆腐铺的施姐姐将仙姑请来的。施姐姐可怜,家中只有母亲和外祖父,母亲还病了,看遍了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说药石无医。这才想到去请柳仙姑的。”

  祝清圆想到方才在长街上看到的那幕,这便是仙姑救人了,真是神通广大。

  自己也是女子,身陷囹圄,不知她去求仙姑,会不会得其垂怜,然后助她逃跑呢。毕竟李行他们手中文书拜帖俱在,报官无用,祝家虽在汝丘有商铺,但也都是升斗小民,如何帮她。

  祝清圆咬咬唇,暗下决定。

  小丫头帮她沐浴完后,她叫住人家:“你可知柳仙姑现在何处?”

  “知道,掌柜替仙姑寻了隔壁的客栈住,今夜应当还在。姑娘可是有事求仙姑?”

  祝清圆张嘴,突然想到她要是消失了,李行他们难免要盘问这丫头,便临时改话:“没事,只是方才换房的时候,在门口不慎与仙姑相撞,接着便捡到了三小罐丹砂。也不知道是不是仙姑掉的,还劳烦姑娘帮我问问。”

  “好。”小丫头欠身离去。

  沐浴过后祝清圆便一直没再出门,连晚膳都是在房内用的。祝清圆捧着书,坐立难安。

  她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也不知道那柳仙姑能不能懂。

  一直等到三更天,外头已是万籁俱寂,祝清圆只好失望地将窗户合拢,准备先行歇息。

  然而一转身,却见恍惚油灯下一个绿衣身影,正静静地站在祝清圆的床边。

  小姑娘吓得不轻,倒退几步,硬生生把尖叫吞下。

  那娘子抬起脸来,正是白日里的柳仙姑,她道:“三罐丹砂,姑娘指的难道不是要我三更来?”

  祝清圆嗫嚅嘴唇:“……正是。”

  她还没想通这柳仙姑是如何不动声色出现在她房中的,只是本能地告诉自己,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于是娇怯的小娘子顺着身子一跪,十足十的柔弱,哀声道:“求仙姑救我。”

  祝清圆半真半谎地将她被困的境况说了,没有牵涉到京城赫赫之名的赵家,也没有言说自己是身负巨财的扬州祝氏。

  “也是个可怜人。”柳仙姑走向她,摩挲了下她的头顶,“我能带你走,但……”

  祝清圆抬头,目光炯炯:“仙姑但说无妨!”

  “俗世人,俗世事,前行虽坎坷,金银好开路。”

  祝清圆一点就通,纵然是仙姑,也要打点俗物替她开路,钱财自然少不了。于是她赶紧抱了一盒碎银过来,递给柳仙姑:“待我成功逃离,自然会继续孝敬仙姑。”

  柳仙姑一把收下,然后说:“那你今夜便随我走吧,将细软收拾好。”

  “好!”

  祝清圆赶紧拉开妆奁,先将行令和印章等物贴身放着,又捡了一身内里的单衣,一些银票、珠宝,捆成包袱,紧紧抱在胸前。

  柳仙姑缓缓走到她身前,带着慈爱的笑意,在她颈后伸手就是一记掌刀。

  祝清圆眼一睁,声都没来得及出,便晕了过去。

  柳仙姑举着烛灯走到窗边晃了晃,须臾,一个身着葛衣,满脸髯须的男人翻身进来。

  她把祝清圆交给那个男人,道:“你先带她下去。”

  可那男人却不接住,咧嘴一笑,走到祝清圆的床边,对着抽屉里其他的金银珠宝想要下手。

  “胡左使!”柳仙姑厉声叫住那个男人,“她身边那些郎君不可小觑,莫要留下蛛丝马迹。”

  那胡左使啐道:“这小娘子这么有钱,真是浪费!”

  男人将祝清圆绑在背上,脚尖一蹬,便顺着墙缝无声无息地下去了。柳仙姑紧随其后。

  -

  “啊!”

  祝清圆看见柳仙姑突然面目狰狞,朝她劈来,立刻惊醒,喘息未定。

  “姑娘,你醒了。”娘子带笑的温声传来,让人十分熨帖。

  祝清圆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略显破旧的屋子,木床木柜都浸润这岁月的痕迹,想必用了很多年了。但桌上插着花,每个角落都没有灰渍,很是温馨。

  而那笑着招呼她的娘子,正是祝清圆昨日在长街看到的二八姑娘,豆腐铺的施姑娘。

  施姑娘给她打来热水净面,道:“是柳仙姑带你来的,听闻你被人劫持?”

  “……是。”

  祝清圆还未及笄,又是常年娇生惯养,懵懂的样子霎是可爱。施姑娘扑哧一笑,完全将她当作了自家妹妹。

  “仙姑说,明日让你跟着我的花轿出城。”

  “好。”祝清圆乖乖点头。

  接着施姑娘又看了看祝清圆身上上好的织金缎、香云纱,道:“你的衣裳太打眼,怕是不行。”

  她弯腰在自己的小柜里翻了翻,找出一身蓝花交领袄,递给祝清圆:“你穿我小时候的衣裳吧,是干净的。”

  “麻烦施姑娘了。”祝清圆欠身。

  “叫我姐姐便好。”她笑得温婉动人,让祝清圆很想扑进她怀中撒个娇。

  “姐姐要嫁去哪里呀?”

  可祝清圆的话一问出,施姑娘的笑便冰封在了脸上,眉梢挂满凄凉之意。

  “新昌,拂晓庄。”

9. 喜轿 必定异香满城

  新昌是挨着汝丘的一个小郡,属豫州管辖。那里山峦连绵,不通水陆,多有绿林好汉或隐士高人蛰居。

  柳仙姑所在的山头,也在新昌郡内。

  可那拂晓庄是什么,祝清圆便不清楚了,她疑惑地看向施娘子。

  施娘子低头反复地捋着衣裳褶皱,轻声道:“拂晓庄是拂晓县县丞的家院。那些人原是山匪出身,打家劫舍积攒了不少银钱,恰逢豫州招安,他们便花钱买官,摇身一变成了县丞。”

  凭着这番话和施娘子的神情,任谁都知这不是一桩良配。

  祝清圆想起长街上那一瞥,小心翼翼问道:“是……柳仙姑为姐姐牵来的婚约吗?”

  施娘子摇摇头:“是我求仙姑的。母亲的药价值千金,只有拂晓县丞愿出。”

  人生在世,种种无奈,仙姑毕竟也不是真的仙姑,做到如此,已是足够了。

  施娘子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她重振心绪,冲祝清圆一笑:“一整夜过去,你该饿了吧。我去给你煮豆腐粥!”

  此时城内已然天光大亮,熙攘嘈杂的人群声从街面上传来。施家豆腐铺不似高墙大院,祝清圆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清晨的市井气息,心神愉悦。

  可城东的元兴驿站却即将陷入一片狂风骤雨。

  当跑堂小郎君第三次前去向李衎禀告,说那位小娘子似是还未睡醒的时候,郎君端着茶盏的手不动了。

  李衎拧着眉上楼查看,还未扣门,便察觉到里头有风溢出,于是顺势将门一把推开。

  众人愕然,但随即,空空如也的房间便止住了他们的惊呼。

  人不见了,窗开着。东西摆放都整齐,甚至妆奁里还有没拿走的珠宝首饰。

  “史佰。”李衎把人唤来,问,“昨夜可有听到什么?”

  “……没有。”

  杨义渠也很紧张,虽说他功夫不如世子和裴缨,但不至于连个小丫头的爬墙声都听不出。可昨夜,真就一片寂静啊……

  元兴驿站的掌柜更是战战兢兢,小声道:“不会是被人掳走了吧?”

  “裴缨,你去马车里看看她祖父的托孤信在否。”

  “是。”

  李衎将身子转向掌柜那处:“把昨日见过她的人都叫来。”

  几个小跑堂齐刷刷排在郎君跟前,李衎皱眉问:“昨日谁服侍她沐浴的?”

  “是小女。”掌柜从后面再次钻出来,“可是孩子还小,昨夜又染了风寒便一直睡着,不可能劫走比她还大的姑娘啊!”

  “你放心,只是问问她们昨日有没有说过什么。”

  掌柜夫人将小女娃带出房间,小脸烧得红扑扑的,眼神也很迷茫。

  李衎蹲下身,尽量和颜道:“昨日,你帮那位姐姐沐浴的时候,说过话吗?”

  小孩摇摇头,又点点头,瑟缩道:“我记不清了……”怕是已经烧糊涂了。

  恰好此时裴缨也从马车处赶了回来,他冲李衎摇摇头。

  房内他已然翻看过,没有祝老的那封托孤信,马车里也没有的话,那只能说明,是祝清圆自行离开的。

  可她为何突然要逃?李衎转过身,看了一直缩在人群角落里的钱婆子一眼。

  钱婆子赶紧低下头,打了个寒颤。

  -

  很快便从清晨到了掌灯时分,祝清圆与施娘子相谈甚欢,甚至还一块酿了一板豆腐。

  而施娘子的外祖一直在屋内照料施娘子的母亲,并未出来用膳,是以祝清圆也没能见到他们。

  “姐姐早些歇息吧,不管如何,明日都是你的出嫁之日。”祝清圆撵着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娘子去睡觉,略有些滑稽。

  “那你呢?”

  “我先送姐姐出嫁,然后……”说到此处,祝清圆突然愣住了。

  然后要做什么,她好像并没有主意。

  她总是这般没长进,两世下来,还是一片前路茫茫。诗书歌赋也好,琴棋女红也罢,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却从没有人教过她,一介女流,该如何安身立命。

  惩治祝府的恶仆她都尚且提心吊胆,就算是到了赵家,也难保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祝清圆忽然有了几分退缩,也许是今日在施家过于舒惬,她有些想念小芍了——自己为何非要去赵家退婚,她便是直接逃了,和小芍买个小院,一起共度余生,也未尝不可。

  可好不容易重回她手的祝家家财怎么办?赵家岂会放过。若是重来一世还将家财拱手相让,祖父又是否会怪她。

  祝清圆一时间心乱如麻,但不想让施娘子担心,便强撑着笑了笑:“然后仙姑自会为我安排啊,姐姐不必担忧。”

  为了驱赶此刻的气氛,祝清圆又道:“我知晓一个法子!用五谷研磨的粉末拌匀了敷在脸上,第二天醒来肌肤滑嫩雪白,光彩照人。姐姐先躺好,我去做来给姐姐试试!”

  施娘子任由她上蹿下跳,笑着躺下。可能是累了一天,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祝清圆捧着小碗进来的时候,发现她呼吸缓缓,便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将其新制的养颜膏抹在施娘子脸上。然后给她盖上薄被,想了想,又把自己穿来的织金袄也给盖上,这样会更暖和。

  坊间人家都睡得早,不过戌时,便已是四野悄然。

  祝清圆吹熄房内的蜡烛,蹑手蹑手去院外井中盛水洗碗。可等她重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走前明明关好的房门支开了一条缝。

  她一愣,慢慢将耳朵贴近房门。恰巧房内有说话声浅浅传来,是个男人。

  那人小声咧咧:“脸上糊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另一人道:“别管这么多,扛着走便是了。”

  “万一弄错了怎么办?”

  “你没瞧见她身上这衣裳?错不了。”

  衣裳?施姐姐身上盖的是她的衣裳,祝清圆霎时整个身子都麻了,这两人是冲她来的?

  她也不敢妄动,里头两人还在低语。

  “就算错了也无妨,教主要的是完璧之身的女子。要不是柳姑已经收了拂晓庄的钱,这二人都得带走!”

  “你还别说,这小娘子皮肤滑腻,等扒来炼丹,必定异香满城。届时教主说不定还要奖赏你我二人。”

  扒皮?!

  祝清圆心中大动,打了个激灵。

  里头的人功夫不浅,立马听出外面有人,未等祝清圆喊叫逃跑,便将其一招打晕。

  “她怕是听到了方才你我的谈话,怎么办?一起带走?”

  另一人阻止道:“拂晓庄明日还等着要人,让柳姑处理吧。”

  第二日,祝清圆在一片锣鼓唢呐声中醒来。

  一睁眼,便是柳仙姑那张吊眉三角脸,昨夜听到的那些话点石火光般闪现在祝清圆脑海,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往墙角瑟缩起来。

  柳仙姑见她这般,便冷哼一声:“你果然都知道了。”

  祝清圆咬着唇问:“你要作甚?”

  “你比那施小娘更娇艳,想必拂晓庄会很满意。”柳仙姑俯身拍拍她的脸,不知使的什么法子,祝清圆竟然立刻便无法动弹了,话也说不出。

  她只能瞪大双眼,豆大的泪珠伴着恐惧一滴滴砸落。

  “算你命大,否则过几日被扒皮丢进炼丹炉的人就是你了。进了拂晓庄也不必想着逃跑,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们涂山教也能把你抓回来。”

  涂山教?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祝清圆本以为上辈子的自己足够惨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所在,与之相比,那些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又算得了什么。

  祝清圆像一尊傀儡般任柳仙姑摆弄,她给祝清圆描眉点唇,换上鲜红的嫁衣,再盖上红盖头。

  门外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而祝清圆的眼前只有一片红,像昏昏的霞光,也似前世死前,覆在眼睫上的血珠。

  柳仙姑搀着不能说不能跑的祝清圆缓缓走向喜轿,唢呐声愈来愈响地灌入耳中,没人知道盖头下的新娇娘已经被换了一个。

  只有倚在门边的施娘子的病母,略有疑惑,女儿怎么忽然变矮了。

  喜轿一路吹吹打打地出了城,抵达拂晓庄时已近黄昏。

  祝清圆能感觉到自己被扶到了床沿坐着,此时柳仙姑给她封住的经脉也慢慢化开了。

  “水……”

  她张嘴试着出声,紧接着身边便有人走路倒水的声音传来——果然有人看着她。

  那人端着茶杯从盖头底下递给她,手指粗胖,略带浣洗过衣物的清香。应该是这拂晓庄的下人。

  拂晓庄的人不必害她,因此祝清圆将茶水一饮而尽,压了压一整天未进食的肚腹。

  “柳仙姑呢?”

  那女使粗着嗓子回祝清圆:“仙姑在外厅吃喜宴。”

  这下人一板一眼,祝清圆知晓自己多说无益,便开始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房外人走动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许是喜宴快散了。

  七七八八个醉醺醺的郎君簇拥着新郎倌朝喜房走来,祝清圆听到声音,紧张地捏住了袖摆。

  “韦县丞!恭贺韦县丞得偿夙愿啊,哈哈哈哈哈!”

  “真不让我等进去瞻仰瞻仰豆腐西施的美貌吗?”

  外头的污言秽语如数传入祝清圆耳中,那位传说中山匪出身的韦县丞终于张口了,声如洪钟:“周通判可别再笑俺了!俺娶个媳妇不容易……”

  “大当家的!交杯酒已经备好了!”说话的大约是那韦县丞的手下。

  但祝清圆没料到的是,那大汉竟然张口就把自己下属骂了一顿:“叫什么大当家!你当我们现在还是山上的土匪?当着通判及各位大人的面尽丢老子的脸!”

  “是,大人……”

  祝清圆有些好笑,没想到这韦县丞不止身被招安,连心也归顺了。这种对上恭敬,却鲁莽粗笨之人,祝清圆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施姐姐待她极好,却因为她被绑进了那样一个邪魔鬼窟样的地方。如今既有一线生机,祝清圆便决定放手一搏。

  她将背挺得笔直,绣鞋不露裙面,双手交盖于膝上,连呼吸都平稳有序。

  那韦县丞就在此刻跌了进来,将地面都震了一震。

  他手里端着交杯酒,一路傻笑向祝清圆奔来:“媳妇儿,我来了!”

  然而就在他一把掀开祝清圆盖头的同时,猝不及防地被床上的小娇娘重重扇了一耳光:“放肆!”

  小娘子唇红齿白,竖眉杏眼,薄怒中带着不容置喙的贵气,好似京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命妇。

  气壮如牛的韦县丞捂着被打红的脸,看着这素未谋面的小娘子,整个愣住了。

. 娇娇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但韦义,堂堂山匪出身的县官老爷,当然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他叉腰怒目,声如洪钟:“你谁啊!俺的娇娇呢!”

  娇……娇?

  祝清圆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娇娇是施姐姐的闺名。

  但她自然也不能怯场,依旧端着姿态,道:“我还要问你,我堂堂官家太傅的孙媳、皇后娘娘的侄媳,怎么忽然就成了你小小一个韦县丞的新妻?”

  官家、太傅、皇后,这几个词连着砸下来,韦义整个人又懵了:“你你你,你说什么?”

  好在赵家的拜帖和婚书这类重要的东西,祝清圆一直都是带在身上的,且她贴身藏在单衣的里侧,连给她换喜服的柳仙姑都未曾发现。

  小姑娘在韦义进房之前就背着看守婆子将它们拿了出来,这会儿正好气势汹汹地从大袖里再度掏出。

  韦义恍恍惚惚地接住,将那缂红描金的八折贴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印章罗列上头。虽然看不懂,但还真像那么回事。

  “来人!”韦义高呼,“把沈军师请来。”

  祝清圆一直坐看那莽汉挠头又哈气,略有些滑稽。不多时,他们口中的沈军师便到了,身形削瘦,头顶布巾,一介中年书生的模样。

  沈军师从韦义手里接过拜帖和婚书,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又抬头看看祝清圆,神色逐渐稳重起来。

  他朝祝清圆作揖,恭敬问:“姑娘,我们拂晓县地僻人微,恐不识物,可否容我拿出去给诸位大人看看?”

  祝清圆点点头:“须得给我完好送回。”

  “是。”沈军师连忙捧着此物往外走,韦义紧随其后。

  所幸喜宴刚刚收尾,人还没有全部走光,沈军师在一片杯盘狼藉中眼尖地瞧见了汝丘郡的岑太守。

  岑太守是规规矩矩的文人,不堪烈酒,此刻正窝着身子在角落里吐秽。本就头昏脑涨的他却突然被人一把薅起来。

  韦义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问:“岑太守快给俺看看,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

  接着就是夺目的红锦展开在他眼前,反光刺目,岑太守眯着眼睛一瞧,顿时就醒酒了。

  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脸都快贴上那个章印了,然后抬起脸来,极为严肃地问:“这东西哪来的?”

  韦义胸无城府,张嘴就要说实话,却被沈军师先声夺人:“我们夫人在路上捡的。”

  “在哪里捡的?在下能不能见见夫人?”岑太守说完便自觉不妥,连忙改口,“或者可否将此物交予我?”

  韦义立马摇头:“那不行,这又不是你的东西!”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岑太守跺脚叹气:“唉!罢了!你可千万给我收好了!”

  说罢他便两脚生风,若车轮腾卷般奔了出去,催促着马车转眼就消失在官道上。

  韦义眨巴眨巴眼:“老沈,所以这东西,是真是假啊?”

  沈军师微微敛目,好脾气道:“是真的呢。”

  -

  喜房内,一炷香后。

  祝清圆与韦义分庭对坐,久久无言。

  终于,韦义缓缓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俺的娇娇被涂山教的人抓走去扒皮炼丹了?”

  说着大块头还红了眼圈,捏紧拳头猛然砸向桌面,大吼道:“欺人太甚!”

  桌上的喜果翻飞四溅,合卺酒也双双被震倒,洒了一地。澄澈的酒液沾湿红绸布,留下的深痕像是美人泪。

  祝清圆跟着酒杯一块抖了一下,抬眸看着韦义庞大的身躯,在凳子上小小一团,霎是无辜可怜。

  她的眼睛唰的也红了,眼泪啪嗒着掉。

  韦义手足无措:“你哭啥?俺又不是在凶你。”

  小姑娘只是感动得泪光盈盈,没想到一介莽汉竟如此情深义重。

  韦义不懂小姑娘家家的百转千回,他皱眉朝外喊:“大胜!召集兄弟们,抄家伙杀上绵山!”

  “大人且慢。”沈军师适时开口,“绵山重峦叠嶂,瘴气横生,涂山教又地处险峻,易守难攻。”

  他定定地看向韦义:“我们人手不足。”

  韦义暴躁地啐道:“那俺也要打!”

  沈军师扶额,正想着如何劝解这位怒火难自抑的莽汉时,身旁一直默默不语的小姑娘突然眨了眨眼:“可涂山教并不知晓你们人手不足呀。”

  二人皆朝她看去。

  祝清圆继续道:“我们此行并不为剿灭涂山教,只是为了将施姐姐救出。夜色沉沉,若声势浩大,想必他们也不愿与韦大人起冲突。”

  沈军师是个聪明人,听完此言即刻便明白了八分——兵者诡道也。

  没想到一介女流也能熟读兵书,他重新审视起了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继而俯首求问,十分恭敬:“那姑娘待如何?”

  祝清圆轻咬嘴唇,沉吟道:“先将拂晓县能召集的人都召集起来,让百姓混入兵卫之间,每人手举火把。山间树多障目,涂山教只能看到人数众多,却看不到都是些什么人。”

  “至于如何召集他们……”

  祝清圆垂眸思忖,脑中将早前施姐姐告诉她的话过了一遍——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传言涂山教的教主许生年逾二百,却形貌未改。一百多年前,有一只涂山九尾白狐,为报恩,自断一尾送予许生。

  许生得了狐尾,初觉无用。一次炼药的过程中,不慎将狐尾坠入丹炉,霎时青烟袅袅,满山异香。从此经过这鼎丹炉炼出来的药,都有了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

  历经百年,涂山教不断壮大,盘桓于绵山,被周遭百姓奉为仙使,又敬又怕。

  因此决计不可告诉百姓,他们此行是去与涂山教作对的。

  而施娘子为救母而嫁人的事,坊间又人尽皆知……

  祝清圆突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眼眸亮亮:“便说,韦县丞的新夫人孝心拳拳,想召集坊间的身强体健者,一并向涂山教请愿,以祈祷母亲安康,随行者每人可赏五百钱。”

  小姑娘对平头百姓的生活不甚了解,只按着原先祝府下人们的月钱来衡量。不知晓五百钱已经是三四口人一月的花销了。

  连韦义这等糙汉都瞠目结舌:“五……五百钱?”

  这岂不是要把他的拂晓庄整个掏空!

  “五十钱足够。”沈军师全心谋事,赶紧打断祝清圆与韦义两人的对账,催着韦义道:“大人快些传令下去,进山路远,我们须在天亮前完成此计。”

  他顺带将祝清圆的计划补全:“届时大人与诸位武艺高强者在前,威胁涂山教众人,说他们送来的人不对。”

  紧接着下一瞬,祝清圆也被推出了房门。

  沈军师颔首:“姑娘,对不住了。若要让涂山教相信韦大人是因为换人而怒,您就必须在场。”

  拂晓庄众人各个矫健,手脚麻利,祝清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再度带走。

  大约一炷香过后,拂晓庄门前便涌现了密密麻麻的人潮,有韦义作为山匪时的旧部、拂晓县能调动的兵卒、也有为了五十钱而来的布衣。

  如此一来,竟足足凑齐了五百余人,浩浩荡荡往绵山赶赴。

  而祝清圆被提溜到最前头,由韦义带着。

  如今距祝清圆从扬州启程,已有半月,立春过后草木萌动,绵山路径两旁也早没有了积雪。

  再加上举着火把,一众郎君们行路急促,祝清圆汗珠阵阵滚落,浸湿了襦襟,脸色绯红,喘息不止。

  “我……我走不动了……”

  韦义诧异,提眉道:“可这才走了不足两成。”

  “不然我找几个手下扛你?”

  祝清圆侧头看看身边这几个高耸粗犷的大汉,破布身上裹,髯须浓密得看不见嘴,鼻子往外冒粗气。

  像是市井小铺贴的门神,还在泥里滚过一圈的那种。

  小娘子吓得眼圈红红,赶紧抬腿自己走。

  众人一点点往山腹移进,祝清圆已经觉得自己开始眼冒金星,再走下去就该晕了。大红的绣鞋已不能看,水也不敢多喝,怕到时更衣不便。

  做英雄着实太难了。

  就在祝清圆这么东想西想之时,他们也终于踏入了涂山教的领地。

  一座六角飞檐的牌楼掩映在两山夹缝处,却看不清里面,不知是雾气还是瘴气在周身萦绕。

  牌楼前头立着两尊石像,像是婀娜侧卧的白狐,被枯叶长草掩了大半。再加上牌楼前百姓供奉的香烛花饼,过山风一吹,似还带着熏香的气息。

  又森冷又香甜,好似抛入幽井中千年的妆奁。

  祝清圆霎时燥热不再,连后头一直细细碎语的百姓们也安静下来,数百人的呼吸绵长悠远,仿佛已身不在人间。

  韦义此时掏出一根麻绳,对祝清圆道:“得罪了。”

  而后把她捆了个结实。

  -

  与此同时,汝丘太守府。

  岑太守浑身冷汗跪在自家正厅,不懂自己明明是将邸报发往上京的,却为何招来的是这位殿下。

  更何况邸报内容不过是赵太傅孙媳,一介女郎的踪迹罢了。

  “岑太守该明白,是赵家保你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郎君坐于厅堂正位品茶,长眉入鬓,质冷骨峻,却给人乌云压城般的惧意,清贵之下暗藏雷霆。

  这般人物只有一个——一直驻守在蜀地的淮阳侯世子李衎,当今圣上的亲外甥。  

  岑太守眼观口,口观心,方才喝的酒也早都化作汗水散了个干净。

  半晌,他哆嗦着唇:“在下今夜只是去吃了趟喜宴,什么都不知道……”

  李衎淡淡道:“如此甚好。”

  裴缨则顺势在他嘴中塞入一颗药丸,笑言:“太守大人该知道西蜀邪物众多,望大人惜命,不该说的可千万别说。”

  “是,是!”

  岑太守一劲地磕头,直至那位世子率人离开府邸,他才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

  须臾过后,郎君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拧眉望了望那虚远深山,翻身上马,朝西北方疾驰而去,乌发玄衣在朦朦夜色中翻飞。

. 雨水 没有退路了

  “抓住它。”韦义将绳头塞入祝清圆手中。

  她的双手被缚于背后,绳子粗粝,摩擦在颈侧和手腕裸露的肌肤上分外难受。

  韦义小声告知:“若有危情,你用力一扯绳子就散了。”

  祝清圆乖巧地点头。

  紧接着韦义就眼睛一瞪,冲涂山教的牌楼破口大骂:“拜狐狸的你们给俺滚出来!”

  他的声音振聋发聩,祝清圆脸色一变——沈军师难道没有给他说明情况?

  韦义这样一吼,不止涂山教的人被惊动,后头的百姓们自然也瞒不下去,那施姐姐日后的名声怎么办!

  祝清圆转头朝后看去,发现人群中果然躁动起来,得亏还有兵卒压着,才没出大乱子。

  却也堵不住百姓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不是祈福请愿吗,韦县丞怎么忽然吼起来了?”

  “不知道……快看,好像有人出来了!”

  牌楼深处隐隐约约现出几个人形,头束纶巾,衣袂飘飘。众人都抻着脖子朝那处看去,只有队尾一个獐头鼠目的后生,名唤余伍,他本就是县里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答应上山也是为了那五十钱。

  大抵下流之辈都油滑得很,余伍咂摸片刻,觉得可能不妙。于是将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人,道:“帮忙拿拿,我去旁边解个手。”

  余伍转身溜之大吉,却丝毫不知没了火把的自己,逐渐迷入瘴气,走错了方向。

  而那头,柳仙姑带着两名弟子现身,瞄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祝清圆,明知故问地笑道:“韦县丞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俺给了你们一千两,要的是汝丘豆腐铺的施娇娇,你们却拿她来搪塞老子!”韦义大刀往地上一插,气势十足,“把娇娇给俺,不然今晚就灭了你这涂山教!”

  柳仙姑自然看得见韦义身后,这蜿蜒到看不见尽头的火把与人群,心中说不慌是假的。

  但此刻教主已经将施娇娇等人带入了地洞,谁人敢去打扰?

  “韦县丞消消火。”柳仙姑笑笑,“这位姑娘难道不比施家娘子更美?”

  韦义最讨厌的就是和人用嘴皮子争来推去,他正皱着眉打算挥刀威胁时,远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道厉声尖叫,划破沉夜。

  “死人啦——死人啦!好多……好多死人!救命……跑,跑啊!”

  方才偷偷溜走的余伍一路上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多亏了这蜿蜒的火把,像是一条火龙,带他侥幸走出瘴气,否则他这一逃,还不知要去往何方。

  柳仙姑闻声脸色亦变,足尖一点跃起,坐在弟子的肩头朝远处望去。见那人是从晾月谷方向钻出来的,心中大惊,也顾不得韦义了,连忙招呼另一名弟子。

  “快!传言左右使!围住教坛,任何人不得出入!”

  韦义和祝清圆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他们还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而余伍逃出来的地方,那处的队伍已经完全乱了。

  有人不停问余伍看到了什么,但他惊魂未定,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位老屠夫,拨开人群,一把握住余伍手中的那根竹杖。

  老屠夫手唇抖索,这竹杖,是他数月前失踪的小女儿的东西!女儿自出生便是跛脚,从小到大的竹杖都是他亲自给削的。

  老屠夫在拂晓县辈分高,沉着声手一挥:“进林子!”于是大批民众便举着火把一哄而上。

  柳仙姑焦急万分,拔出匕首便要前往拦截,只是她前面的都是韦义及其部下。

  山匪悍勇,一见寒光自然该拔刀的拔刀,该出拳的出拳,祝清圆急忙往角落里退。

  而那边的百姓和部分兵士急匆匆跑进密林,终于看到了余伍所说的死人。

  只见有一条他们以往从未看到过的小路隐入崖体,拨开树枝一看,竟然有个可容人经过的小洞,穿过去后才发现里头是两座山谷的凹地。

  石地平坦,月色如练照耀下来,白骨嶙峋,层层叠叠。

  饶是连老屠夫这般见惯了骨肉血腥的人都不由连连后退。

  除却一具接一具的尸骨,还有许多死者的随身物什被归拢一处,触目恸心。

  “踏平妖教!替□□道!”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可谓是一呼百应。这一刻过后,他们便不再分兵、民还是匪,转身离开这乱葬岗,群情激愤地领着这五百余人朝涂山教内冲去。

  血战一触即发。

  祝清圆整个人都懵了,又惊又怕,眼圈红通通,哭都不敢哭出声。她还不明白怎么就真的打起来了呢。

  就在她想自己解开绳子的时刻,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薅住后衣领,提了起来。

  那人似是轻功了得,带着她也能轻松腾跃,祝清圆害怕得紧闭双眼。不过几个瞬息,她便已经远离了牌楼前的刀枪剑戟,来到了一个石洞里。

  那人走到她面前,掐住她的下颌,满脸髯须遮住了几乎半张脸。若是祝清圆那夜没晕便能知晓,这就是当时将她从元兴驿站带走的胡左使。

  这小丫头有钱得很,柳姑婆怕这怕那,他老胡可不怕。大战过后教主必然大怒,可若是他到时候能借花献佛,讨得教主欢心……

  “小丫头,乖乖呆着。”他拍拍她的脸,笑得吓人。

  祝清圆大气不敢出,乖乖点头。

  胡左使看祝清圆本就被绑着,再加上前方战况逼人,竟没再检查一番,便直接转身走了。

  等到胡左使完全消失,祝清圆才蹑手蹑手站起身来,朝洞口试探地走去。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探出小半个头才发现,这石洞是悬空在峭壁上的。离底下的栈道约莫一丈高。难怪带她来这里的男人连个守卫都不安排。

  所幸她有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

  祝清圆按照韦义所说将绑在身上的绳子扯开,扭了扭手腕,将绳子一端绑在洞口凸起的石块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

  身子背对着洞口,手脚并用地慢慢往外退。

  风并不大,她却觉得自己像一朵悬崖上羸弱的五瓣花,随时有消散的危险。

  殷红的嫁衣被挂得破破烂烂,早就凌乱的鬓发卷拂着自己的眼睫与嘴唇,却也无法腾出手去拨弄。

  祝清圆咬着牙,使上全身力气去够脚下能蹬住的山缝,扯着绳子的手心也被划出血珠,每碰一下都生疼。

  最后脚终于落在栈道上的时候,竟像踩在羊毛上一样虚软。她紧靠在山壁上惊魂未定。

  小姑娘抬头望望天,星移巨门,不知不觉竟已丑时了。

  西北方火光冲天,厮杀叫喊声断断续续传来。

  不知这场战事会维持多久,她得赶紧找到施姐姐,一起逃出去。

  祝清圆扶着山壁,踉踉跄跄地沿着栈道奔跑。所幸涂山教的人都在外御敌,她这一路才可平安无事。

  绕过栈道,踩下云梯,祝清圆大约是来到了涂山教的大本营。连绵的高脚竹楼扎在峭壁边缘,底下百米是墨色的深潭,倒映着月影,却纹丝不动,像是巨兽的大口。

  不知为何,祝清圆很自然地觉得,涂山教的重地一定就在这水潭周围。她抿紧嘴唇,顺着交错的竹梯一点一点往下爬。

  “啊——!!!”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夜,在四面包裹的山谷中久久不息。吓得祝清圆差点踩空。

  这是姑娘家的声音。

  祝清圆循声前往,果然在山底发现了一扇半遮半掩的石门。她无力推开,但这石门并非严丝合缝,里头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来。

  她屏住呼吸,发现里头除了啜泣便是惨呼痛哭,此起彼伏,至少有十数个女子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想必施姐姐也一定在其中。

  里头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祝清圆也不敢细想,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顺着缝隙飘来,连炼丹的药味都压制不住。

  她不禁胸腹一阵翻涌,赶紧转身逃离。

  祝清圆顺着原路返回,她得回去找韦义,让他率军来突破此处救人。

  她狂奔在月下的栈道上,身上处处伤痕,一边哭一边跑,而兵戈剑戟声也愈来愈清晰。

  祝清圆不敢前往正门的牌楼,咬咬牙决定从侧边的林子里钻出去。直到她出来后,她才明白这场战事早已经不是她能参与的了。

  十步一人倒在林子中,有的还留着命,在朦胧地呼救。她好似重新回到了上一世宫变的那天。

  晨起皇后娘娘还召她入宫叙话,说是为她备好了大婚的喜服,来看看合不合身。

  可当她在鸾宫偏殿准备更衣时,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娥却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掀翻她的喜服,塞给她一身凤袍,勒令她穿上。

  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此时又有人闯进来,却被大宫娥一匕首杀了。

  那是祝清圆第一次直面杀人。

  她尖叫出声,终于还是听话地将凤袍穿上,被宫娥拉着离开。一路上经过的花园、长廊、墙根,处处尸横遍野,血在砖缝中蜿蜒。

  “姑姑,大魏要没了吗?”她哭着地问宫娥。

  那女使将她大力推入金殿,微微一笑:“大魏没了,还有大赵。”

  “不想没命的话便背对着宫门站好,千万别动。”

  大赵,祝清圆那时才明白过来,不是外敌入侵,只是赵家反了。

  -

  “小心!”

  在祝清圆恍神之际,突然被人一把扯过,大刀与刺向祝清圆的剑刃短兵相接,发出刺耳的刮响。

  是韦义救了她。

  祝清圆赶忙回神,对韦义道:“我找到了施姐姐,她在涂山教山谷底的石洞中,旁边有一方很大的圆形水潭!”

  韦义已经与那人打起来了,他从牙缝中溢出话,很是吃力:“大胜!你助她,去府衙……”

  另一个挥锤的大汉从旁领命,开始带着祝清圆反身往山下跑。

  名为大胜的莽汉功夫了得,大锤一挥,那些涂山教的教徒便都扑倒在地。但他们逆流的身形却引起了那位胡左使的注意。

  胡左使自袖中射出一柄飞刀,没入大胜的膝弯,他霎时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又是他!

  祝清圆吓得连连后退,转身便跑。没有了人从旁保护,她六神无主,像只笼中雀在密林里头乱转,而那胡左使却一步步逼近。

  没有退路了。

  祝清圆的身后此刻已是万丈深渊,只有一颗歪脖老树伫立崖边。

  她哆哆嗦嗦靠在树干上,哭着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有钱的小丫头啊。”那人咧嘴笑,却无声。

  钱,又是为了钱,当一个有钱的小娘子就这么难吗!

  但此刻为了保命,她自然要服软。祝清圆立马从衣襟内掏出一沓银票,这原本是她为逃跑而准备的,足值五千两。

  正当她颤颤巍巍要交出银票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队凌厉的马蹄声。连她都听见了,何况胡左使。

  胡左使转头看去,就是这一刹那的工夫,那西域马已经碾过荆棘,跃然眼前。

  马上的郎君鬓发飞扬,凝眸漠然,现出身后迢迢一线的冷灰天色。他于马背上腾跃鹘落,手中的薄剑轻略过胡左使的脖颈。

  鲜血如注扬洒半空,祝清圆整个人眼睛都忘了眨。但是下一瞬落在她眼上的并不是那人腥脏的血,而是郎君带着山间凉风的掌心。

  “咴——”

  骏马脱缰的长鸣终于撕开了这沉沉的一夜。

  “李行……”小姑娘怔怔开口,拉下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直直地掉入郎君眼眸深处。

  二人不语,嫁衣与玄色武袍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交融。

  这一场恶战终于结束,四野逐渐安静。

  李衎将浑身是伤的小姑娘横抱起,而她只是平静地望着逐渐泛起光亮的天际。

  云下阴阴沉沉,水雾笼罩在连绵的山尖,灰黛一片,带着尘土味的雨水噼啪而下。

  小姑娘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心,小声道:“下雨了。”

  郎君第二次从她满脸的水迹中认出她的眼泪,指腹轻轻擦过,什么也没说。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远。

  景明九年二月终,河水破冰,大雁北归,而雨水至。  

. 吹吹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衎抱着她重回山道,裴缨等人鏖战过后,正在倚马擦剑,一看到李衎便纷纷站直立好。

  可算找到了。裴缨感慨,偷瞄了下世子怀中的小姑娘,浑身脏污,脸已失了血色,苍白如透光雪帛。

  好家伙,竟还穿着嫁衣,只是已然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想起自家殿下平日里的整洁有序,裴缨不由略带嫌弃道:“快放她下来。”

  祝清圆在昏昏沉沉中,恍惚也听到了这句话,立刻下意识地抓紧李行的衣襟。

  她此刻真的不想一个人待着。

  但郎君果然还是松开了手,将她放到马背上。祝清圆有些难过。

  可下一刻,李行自己也翻身上了马。雨逐渐大起来,她鬓发全湿,抬脸迷蒙地看向李行。

  雨水划过郎君如玉下颌,方才还泛着杀意的凛冽气息此刻尽数收敛,与这春日雨中的绵山薄雾相融。

  他垂眸,冰凉潮湿的修长手指抚上小姑娘的后脑,将其一把按入怀中,用大氅将她罩住。

  暖意霎时自四面八方涌来,脉搏与雨滴共振。

  李行的声音沉沉传来,一直震到她的指尖:“累了就睡一觉,但要记得抱紧我。”

  小姑娘动了动她麻酥酥的手指,软软地圈住郎君的腰身,骏马扬蹄,往起伏的山路迈去。

  -

  祝清圆睡了很沉的一觉。

  再醒来时已回到了元兴驿站,软被轻裘,紫烟袅袅。窗外还是淅淅沥沥的雨幕,一片青濛晦暗,像江南无穷无尽的雨季。

  而桌前,正坐着李行。

  他背对着她,正缓缓斟茶,一片静好。只是衣袍大敞,迤逦在地。

  好好地脱什么衣服!

  意识过后的祝清圆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动作惊动郎君。

  李衎起身回头,瞥了她一眼,淡然无言。

  而后他向她走近,慢慢俯身,从小姑娘手中抽出那根玄色的绦带,长发滑落肩头,一直垂到祝清圆的锦被上。

  手心织物摩挲,小姑娘才惊觉郎君衣袍不整皆因她,在马上熟睡时扯住人家的腰带不放。

  祝清圆赶紧撒手,郎君一时失力,撑在床头。

  没了潮湿的雨气,郎君胸膛的热度更加直接地传来,祝清圆脸开始泛红,觉得有些热。

  她把脸扭过去,小声道:“多谢相救。”

  “无妨,护你上京是我的任务。”李衎站好,将绦带重新束回腰间。

  祝清圆屈膝抱紧自己,闻言朝李行瞪过去:“可你根本不是赵家的人!”

  郎君无言,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恰在此时,门外笃笃,是元兴驿馆的内当家前来送汤药。妇人推门而入,打破了房内凝滞的状态。

  李衎一看有人来,立时要走。

  而祝清圆见他不言不语要走,怒气与委屈一下冲了上来,她急急喝道:“李行你站住!”

  小姑娘下巴微抬,有些倔强,青丝舒展,只露出羊脂玉扣般小巧玲珑的耳垂。

  她指着掌柜夫人手中的汤药道:“你来喂我。”

  一时连掌柜夫人都愣住了——他俩不是,并非亲眷吗……

  李衎垂眸不语,三人僵持之际,他竟真的从那妇人手中接过汤药,向祝清圆走去。

  小姑娘眼泪都开始打转了,他若是不从,只怕待会儿便是水漫金山。

  妇人觉得此间气氛难耐,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不等吩咐,便快快携着食盘走了。

  于是房中又只剩下李衎与祝清圆二人。

  郎君略有几分细心,等匙中汤药凉却后,方送往祝清圆唇边。

  小姑娘喝了两口,看着李衎一丝不苟的坐姿,想到钱婆子当时留给她的五字,还是问道:“李行……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郎君答得很快。

  祝清圆心中略有几分高兴,好似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她挪了挪屁股,靠得更实在些,又问:“那你们是……为了我的钱?”

  这回郎君没有立时回答,祝清圆炯炯地朝他看去,屏息等待着答案。

  而门外,裴缨同样也在屏息等待。

  别说是她了,就是他们这些亲卫,也不明白世子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年前两个月,世子突然像变了个人,开始关心起皇城的事,整日和蔺霄那小子关在军帐里聊这聊那。

  然后世子突然就带着他们往东行,在京城与扬州必经的路上伏击了赵家的行队。接着又在沿途经停的州府县,将这小丫头的财帛运走,换成粮草兵戈。

  难不成,是京城局势出了问题?

  可若是要借这丫头与赵家的方便,暗度陈仓,直接将粮草填在车队之间便好。又为何要将她的钱财全部转移走呢?难不成世子真要霸占那丫头的家财?

  李衎端着滚烫的汤药,静了半晌,最终还是如实答道:“不是。”

  明明点头认下便能让祝清圆停止盘问,但他突然之间,不想再欺骗这个小姑娘。

  不论前世还是此生,她都是别人手上的一颗棋,脆弱无依却偏偏透若琉璃。

  但祝清圆却没有再盘问下去,好似不是为了这两桩事,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一般。

  李衎的手还捏着药匙停在半空散热,小姑娘突然展颜,略带些娇嗔:“慢死了,你吹吹——”

  门外听墙角的裴缨一趔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谁在外面!”祝清圆像只小雀儿,瞬间支棱起来。

  李衎心知肚明是谁,低头吹吹汤药,将药匙送往祝清圆唇边,不容置喙地浅笑道:“乖乖喝药。”

  裴缨连滚带爬地溜下楼去,装作去后院检查行李的样子。

  今夜便又要将十车宝箱里的财宝换成粮草了,不知这回蔺霄和关山娘又要用什么法子将财宝运走?

  他拂着下巴,思索着思索着,倒来了兴致。

  “韦县丞!”突然,堂前传来惊喜的呼声,裴缨好奇转身看去。

  发现是在绵山上与妖教厮杀的郎君,昨夜手挥大刀十分英勇,裴缨觉得此人是条汉子,对其颇为欣赏,便上前寒暄。

  “郎君昨日酣战,身体安好?”

  韦义比他还不羁,挠头笑道:“挺好的挺好的,还没谢过几位,昨日若不是你们相助,俺媳妇都只怕救不回来了。”

  裴缨这才发现韦义身边跟着一个高挑温顺的姑娘,提到昨日之事,她神色中依然有几分恐惧,但强忍着,并未在人前失仪。

  “敢问郎君,祝小娘子何在?我与夫君特来感谢她。”她朝裴缨欠身问道。

  裴缨撇撇嘴,指了指楼上。

  -

  祝清圆好不容易将这一大碗药饮尽,拈着帕子按拭嘴角时,房门再度敲响。

  进来的竟是韦义和施姐姐。

  看到施姐姐安然无恙,祝清圆难以自抑,眼泪霎时便涌了出来。两个姑娘相拥,哭作一团。

  韦义本想与李衎面面相觑,缓解一下无措,哪承想那位身如松翠的郎君压根不搭理他。

  端着小丫头的空碗径直走出房间,让人不由疑惑,他所行之事明明是个护卫、随从的样子,却怎么如此冷淡,贵不可言。

  韦义挠挠头,还是转身离开,将屋子留给娇娇和小丫头。

  而祝清圆这才从施娇娇口中得知,那涂山教究竟在做些什么。

  原来那传言中的教主许生早已故去,现今在位的乃是许生的儿子,如今也过了天命之年。

  这些年来,他心生魔障,一面以教义行敛财之事,一面妄想长生。不知从哪得到的邪魔外道之法,说是用童男童女之皮入药,可驻颜永生。

  因男丁多受重视,涂山教也怕节外生枝,于是或强撸、或坑骗了好些女娃。

  昨夜那事一出,涂山教的面目终于披露,豫州刺史已派人前去镇压,收缴余孽。

  “施姐姐,那你真的决定从此跟着韦县丞了吗?”

  施娘子温柔一笑,没有直面回答,反而看看她帕子上刚刚沾染的药渍,反问:“那你呢?还逃吗?”

  小姑娘把自己掩盖在锦被下,绯红了脸,眼睛忽闪假装硬气:“逃啊!”

  只不过,也许,大概,可以带着李行一起逃……不知他的主家每月给他多少俸银,想来不论多少,自己也是养得起的。

  到时候寻一处山明水净之地,她与小芍二人行商,李行从旁护卫,日子可谓和美。

  施娘子调笑着刮她鼻尖:“想什么呢!”

  想……一个两辈子以来终于明朗的梦。

. 枇杷 人是稍微冷了点,但她可以感化嘛……

  因拂晓庄余事冗杂,施娇娇探望完祝清圆后,便与韦义连夜赶了回去。

  雨也早停了,天际留着最后一抹光,照拂在长街石板的水洼里,粼光闪闪。不少孩童也趁着长辈弄膳之际,跑出来玩耍。

  祝清圆撑着下巴,支在轩窗上俯瞰烟火。

  白烟团团,伴着雨后的清舒,让人容易忘却烦忧,也易使人想入非非。

  李行此人着实不错,模样生得赏心悦目不说,而且武艺高超,还会识文断字。

  人是稍微冷了点,但她可以感化嘛!

  况且他在这些郎君中声威俱在,说不定招揽了他一个,其余人也都跟着过来。到时候与赵家斩清瓜葛,又有他们从旁辅助,安危无虞的情况下,她将祝氏再度复苏也不是不可能!

  小姑娘弯着唇,心潮澎湃,略移目光,正好看见长易那小子假意与孩童玩蹴鞠,其实眼睛完全粘在了隔壁小饭馆的烤乳鸽上。

  祝清圆心中突然有了主意,提上她的绣花小荷包,便蹬蹬蹬跑下了楼。

  长易脚上无意识地勾着蹴鞠,惹得小孩团团围住他,心里却将那烤乳鸽细细吃了三遍。

  翼中肉美,焦皮香酥,尤其是那腹骨处,薄薄的,全部香料五味都蕴含其中,最是滋味。

  可惜一只竟要十五钱。

  长易摇摇头,然而下一刻,便有小娘子清脆又豪迈的声音越过他:“掌柜郎君,我要两只。”

  长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一看,发现竟是祝清圆。

  “祝姑娘……好胃口。”小郎君咽咽口水。

  小姑娘眉眼弯弯,不置可否,将两包乳鸽都递给了长易。

  “给我的?”长易不敢置信。

  祝清圆点点头。

  小郎君喜不自胜,赶紧接了,立马将荷叶拆开,捧在手上也不怕烫。他拧下一只鸽腿递给祝清圆,小姑娘却摆摆手:“当街啖肉,不雅。”

  于是长易又收回手,甩开衣袍席地而坐,豪爽地示意身侧,让祝清圆一并坐下。

  小姑娘依然温柔地笑着,拢着手亭亭玉立:“湿地泥泞,不坐。”

  ……何其扫兴,长易低头干巴巴地啃肉。

  但下一刻,小姑娘抱着衣裙蹲了下来,歪头在他眼前,眼神炯炯发亮,小声问道:“你们月钱几何,有没有想过换个主子啊?”

  “换个主子?”长易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换?”

  “你难道不想每日吃香喝辣吗?”

  长易瞪大眼睛,抹抹满嘴油花,义正言辞道:“男儿丈夫,怎可轻易为五斗米折腰——”

  小姑娘就猜到如此,立刻呼道:“掌柜,这只乳鸽我不要了!”

  “别别别!”长易赶紧阻止她,眼神真诚,“从今儿起您就是我第二个主子,祝姑娘有事随时吩咐!”

  这么简单?祝清圆也愣住了。

  她本只是想从长易这儿套点关于李行的喜好出来,没承想一只乳鸽就能让其缴械投降,可怜见的,他们主子平常得多克扣人啊。

  祝清圆还不知自己腹诽的正是李行,只用着分外心疼的眼光看着长易,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定几席好酒好菜,请你的其他兄弟们吃。”

  她原本只想从李行开始动作,现在看来,可以两面夹击,同时攻破了。

  祖父曾言,这世上但凡是有交易余地的,不论人或物,价高者必得。

  -

  “长易,你可知李行喜欢什么吃食?”

  二人正在这汝丘最大的饭馆里头晃悠,桌桌的人都吃得肚圆油嘴,红光映面。还有许多打酒坐的娘子们穿梭在人群中,希望凭着几分姿色得到大爷们的赏赐。

  这里的饭馆比起扬州的多了几分粗野,随处可听嬉笑怒骂,菜式也不南不北,花样繁多,饶是祝清圆都挑花了眼。

  她索性一样拣了一盘,叫店家差闲汉到时候一并送到兴元驿站去。

  长易眨眨眼,强行将心思从眼前的菜肴上收回来,认真回答祝清圆的问题:“李……统领,他似乎比较爱吃时令果子。”

  祝清圆睁大了眼,有些意外。她以为郎君们都爱油水丰足的肉类,没想到李行竟吃得如此清甜。

  天色已晚,也不知集市上还有没有鲜果兜卖了,祝清圆赶紧提着裙裳,沿着坊市小巷一路奔看,最后总算如愿地买到了一枝枇杷。

  老叟说这是山上的野枇杷,个小却香甜,因路途遥远,怕其蔫坏,所以连着枝叶一并采下。

  小姑娘步履轻快,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而另一边,李衎刚与蔺霄、关山娘商讨完今夜的换粮之事,正从他二人的下榻之地往回赶。

  郎君独自缓步街市,行道两侧多民屋,人迹寥寥。

  此时已至掌灯时分,天光全无,淄色夜幕连着青墨瓦檐悄然隐去,远处灯火盛张。

  小姑娘就在此刻闯入他的眼帘,海棠红的织纹罗裙无尽娇妍,带着春日萌动的欢欣,雀跃而至。

  “啊,李行!”

  她似也看到了台阶下的郎君,舒展着笑颜朝他挥手,那一枝枇杷带叶轻晃,像无数个小灯笼,映眉眼如梦,而其他诸物皆虚渺。

  小姑娘朝李衎奔去,却不慎踩住裙角,身子直直往前扑,眼见就要载个头破血流,及时被台阶下的郎君一把揽住。

  他一手扣住祝清圆的腰肢,另一手稳稳接住从天而落的枇杷。

  祝清圆抬头看他,李衎也正低头看她,眼中还带着几分笑。

  小姑娘含羞站好,朝郎君行了个闺阁礼,便快快朝前走去。

  “枇杷。”李衎唤她。

  祝清圆回过头:“是买给你的。”

  李衎笑着收回手,一直跟在后面的长易低头,默默接过世子手中的枇杷。三人就这么前后有序地往回走。

  而街市旁的小楼上,一位戎装娘子也坐在窗檐上吃枇杷,她看着底下的二人笑得难以自抑。

  “蔺霄你猜,我那师弟今日会不会吃枇杷吃到吐?”

  青衫书生端坐桌前,将桌上那堆如山的枇杷皮扫开,缓缓斟茶:“关山娘还是好好想想,今夜的珠宝,该如何送走。”

  “有你在,我还用动甚脑子。”关山娘跃下窗檐,俯身勾起清秀书生的下巴。

  “哦?”蔺霄也不闪躲,下颌搁在娘子指尖说话,“我还真有一个法子。”

  “什么?”

  蔺霄轻笑:“与我成婚。”

  垂涎了小书生数年之久的武林娇娘,竟然突然,脸红了。

  -

  李衎三人回到兴元驿站的时候,祝清圆他们早前叫的吃食都已经送到了,诸位郎君们正吃得开心,酒坛都倒了一片。

  众人一见到李衎回来,便立马肃静,然而罕见的是,一向军纪严明的世子并未黑脸,目光一直黏在前头的小丫头身上,竟压根没看他们一眼。

  众人小心翼翼地继续吃起来,一边狐疑地将长易拉来盘问。

  李衎继续将祝清圆送回房,小姑娘看到他手里拎的枇杷,磨磨蹭蹭问道:“你不吃吗?”

  李衎今日在师姐关山娘处已经吃了太多枇杷,如今胃正酸着,他只得僵硬地拒绝:“我……手脏了。”

  小姑娘有些不信:“你是不是看它小小的,觉得酸,才不想吃?但是它真的很甜!”

  说着她从枝干上揪下一粒枇杷,指尖轻翘,三两下就将果皮扒下。

  然后走到李衎面前,踮起脚,将枇杷送至郎君唇边。

  祝清圆的眼眸在窗外月色下盈盈如杯中水,叫人不忍拒绝,李衎只得启唇咬下,唇瓣擦过小姑娘温热的指尖。

  “是不是很甜?”

  汁水沁入口齿间,似乎连带着眼前的这个人,都带着清甜的果香,诱人起来。

  郎君眸色渐暗,嗓音沉沉:“甜。”

. 圆圆 你不怕我难过吗,圆圆。

  亥时,坊市无声。

  吃饱喝足的郎君们并没有哪个是真醉,而是抄着手潜伏在院落的各个角落中,仰头望着画楼最东的屋子。

  屋子里灯烛如豆,掩映着小娘子披发翻书的身影。

  “哈~啊~”裴缨打了个呵欠,满脸萎靡,抱着剑道,“世子,她怎么还不睡……”

  李衎回头一看,其余诸人也都是迷瞪着眼,立刻就能东倒西歪的模样。昨日除了留下来看守车队的,大部分人都随他去了绵山,本就奔波,又一夜未睡,也是情有可原。

  李衎自己也捏了捏眉心,继续等着。

  没办法,这是他们留在汝丘的最后一夜,明日一早便要重新赶路。为了悄无声息地将财帛替换成粮草,还专程点了些迷香给驿站的掌柜跑堂等人,让其陷入熟睡。

  结果没想到,最终栽在了这位平日里最嗜睡的小丫头身上。

  蔺霄拂袖笑:“殿下既不舍得对祝姑娘用迷香,那便自己去哄吧。”

  殿下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去哄一个小丫头睡觉——裴缨第一个不屑,但他向来吵不赢蔺霄,因此坚决不张嘴,只在心里等着看他被世子拒绝。

  然而李衎握拳抵唇,轻咳一声,竟然真的抬腿上楼去了。

  裴缨瞪眼张嘴,难以置信地目送着李衎的背影远去。

  蔺霄勾唇,拍拍他的肩:“裴统领,以后对祝姑娘还是客气些为好。”

  -

  “笃笃。”

  房门骤然被人敲响,祝清圆一惊,视线从书卷上收回,嗖地转过身去盯着房门,迟疑地问:“……谁呀?”

  她脑海中浮现自己将柳仙姑引入室的那夜,如今想来真是后怕不已。

  门外之人顿了顿,答道:“李行。”

  祝清圆立马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柔软下来。她放下书,轻步走过去给郎君开门。

  “怎么了?”她探头问。

  李衎垂眸看着她:“见你房中还点着灯,怎么还不睡?”

  “许是白日睡得太久,晚上反而不困了。”

  李衎没想到小姑娘并没有让他进房间的意思,但他此番是有目的而来的,如今也只能没话找话:“可是还在想涂山教的事?”

  果然,这一提便成功打开了祝清圆的话匣子。

  “的确有些后怕。”小姑娘望着他,突然生了几分依赖,侧开身子让路,“进来说吧。”

  初春的夜里还是寒凉,小火炉烧得正旺,但终归还是只能暖这一小片地方。

  这才站在门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祝清圆的脸色便开始泛白,像是冻着了。

  李衎开口:“觉得冷便去床上躺好。”

  小姑娘嘟嘴:“可是我书还未看完……”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眸亮亮,“不然我躺着,你读给我听吧!”

  祝清圆未料到自己的提议正中李衎下怀,只管开心地脱去披在身上的外袍,爬上床榻。

  李衎接过她的书,一回头,正巧看见祝清圆被外袍带着,一并褪去的贴身丝罗斜襟,露出玉肩一角。

  圆润小巧,似生来就该是他掌心之物。

  李衎别过身去,心绪却全然乱了,捏着书册的指骨紧绷,眼睫轻垂。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呀!”

  祝清圆将锦被一直拉到鼻尖,长发铺陈,只露出那双灵动的眉眼,乖巧得让人想好生揉揉她。

  李衎想起在赵家处夺来的庚帖,才记起这小姑娘甚至尚未及笄。不由有些发笑,自己方才竟对这样一个小丫头,起了涟漪。

  郎君收拾好心绪,捧着书缓步走来,坐在小娘子床侧。

  许是烛火暖帐,又有晚香袅袅在侧,祝清圆觉得郎君眉目都柔和起来。他的指节修长,拂过书页,鼻高唇软,像极了画上的谪仙人物。

  “五月五日埋蜻蜓头于西向户下,埋至三日不食则化成青真珠。”

  李衎的嗓音低柔沉缓,读此志怪之书也不让人觉得害怕。

  “世间之事可真是奇怪。”祝清圆喃喃道,“虽说涂山教所行恶毒,但那柳仙姑能够倏忽来去也是真的?莫非就如书中所说,是用了戏术。”

  小姑娘喋喋不休:“其实从涂山教回来后,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便总会想起那些可怕的事,坐下后也不敢轻易回头,生怕会看到些什么……”

  说着说着祝清圆的眼眶又红了,但又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衎害怕她眼泪掉落,鬼迷心窍般开口:“今夜我陪着你,放心睡。”

  小姑娘还汪着两泡眼泪呢,听闻此话忍不住咧开一个笑,泪珠都给活生生收回去了。

  她立刻蜷起身子侧个身,找到最舒适的姿态,声音闷在被子里说:“郎君说话可要算话,一整夜也不准走哦。”

  李衎默然,独自承受自己给自己挖下的坑。

  他独留一小盏烛光继续给祝清圆念着书,满纸怪力乱神,却意外的安宁祥和。

  直到小姑娘呼吸匀停,安安静静陷入熟睡,才缓缓起身离开。

  而底下的郎君们眼睁睁看着月上中天,困得满脑浆糊,终于把世子殿下给盼下来了。

  郎君们一见李衎的表情,立马收起瞌睡,谨慎有序地行动起来。

  将祝清圆的宝箱一件件抬走,直抬到无人巷尾,才放上平板车拉走,不留下一丝动静。

  又将蔺霄提前收来的一箱箱粮草放归原位,这箱子与祝府的箱子无甚差别,即便是祝清圆,也不一定能一眼认出。

  “这些财帛运回蜀中后务必守好,不得挪用。”李衎叮嘱着蔺霄。

  书生抬眸看他:“世子不打算用来招兵买马?”

  李衎冷笑:“我还不至于做赵恒那般的人。”

  上一世太傅赵恒费尽心机将祝清圆接至京城,以长孙纨绔之名霸占了祝清圆带去的家财,实则却是用这钱买通了京郊卫军与宫门守卫。

  另外赵恒对朝中上下的拉拢与打点,所耗甚大,想来也是借了祝家的财帛之力。

  他欠这小姑娘良多,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时的样子。

  李衎默默捏紧成拳,但今生一定不能再让赵家得到祝氏之财,待叛臣平定后,他定悉数奉还与她。

  月沉西落,子时已过,眼见东西已然搬运完好,李衎再次往楼上走去。

  “世子,你这是?”蔺霄叫住他。

  郎君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多作解释——他与小姑娘之间的约定,不足为外人道。

  -

  第二天清晨,祝清圆竟然是最早醒来的那个。

  她透过纱帐,第一眼见到的是郎君撑头入睡的模样,熹微晨光从他背后照来,一切朦胧柔和。

  祝清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下床,蹲在他身前抬头看。感慨着,平素冷眼肃清的郎君,闭上眼睛竟是这么的恬淡。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陪了自己一夜。

  祝清圆心里暖流奔波,轻声绕到屏风后去更衣,然后歪头想了想,放了点东西在李衎手旁,才悄悄推门出去。

  直到日头渐渐升起,即便是春日暖阳也照得人有些发烫,李衎皱着眉醒来。

  一眼看去,床榻上已经空了,想必祝清圆已经起了,却没有惊醒他。

  李衎正欲起身回房洗漱,却发现手旁压着一把金叶子。他莫名地拾起,原来金叶子还有一张小笺。

  他展开一看,只见纤纤小字跃然纸上——陪、睡、钱。

  郎君脸一黑。

  祝清圆浑然不觉自己已惹火上身,正巧笑嫣然地在楼下与其他护卫套近乎。

  “昨晚膳食可还合胃口?”

  两位人高马大的护卫腿上放着剑,努力微笑:“挺好的挺好的。”

  “看二位连手背上都是疤痕,小女冒昧一问,你们跟着现今的主子做事,是不是十分危险啊?”

  其中一人挠挠头:“但也不是日日危险,总归我们这些耍剑之人,做什么都一样。”

  祝清圆谆谆善诱:“话也不是这么说,以前祖父开渠运,行镖商,山匪水盗也是有的,但多半都是流民落草为寇,功夫不高。我瞧着以二位大哥的功夫,若去做商队护卫,至少也是领队级别了。”

  二人实诚,被一个娇娇小娘子好一通夸,脸都涨红了,开心得不行。

  “当真?”

  “自然是真的,且商队月银也不低,到时候,便是日日如昨晚那般吃肉喝酒,也不成问题。”小姑娘气定神闲。

  那位挠头的郎君瞧着十分憨厚,心中觉得祝清圆所说不虚,若是日后不再行军,去商队也未尝不是一门新活路。

  于是他呵呵笑道:“多谢祝姑娘为我等指路。”

  然而另一位稍微沉默的护卫便冷静得多,他骤然一瞥,看到了祝清圆身后,李衎拾级而下的身影。

  他不由浑身一凛,轻轻撞了下同僚,二人立马收敛起来。

  只有祝清圆,依然浑然不知,只为自己当真说动了一位郎君而欣喜不已。

  她浅笑颔首,袅袅婷婷:“郎君客气了,祝姑娘听着生分,不若随家中长辈一般,唤我圆圆吧。”

  谁知她话音刚落,自己身后便传来一声低沉,暗藏风雨:“圆圆。”

  祝清圆唰地转过身去,发现竟是李衎,黑着一张脸,负手而立。

  他的眸子紧紧扣向她,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一点也不和煦。祝清圆没来由地想躲,却还是在夺门而逃的瞬间被郎君一把捞住。

  “我……”祝清圆话都说不出来,正巧春光洒落,她眯着眼睫道,“光线刺眼,我先回马车了。”

  可她依然没能逃脱,李衎将她一把横抱起,附耳小声道:“我等护卫不比祝府的商队金贵,月银不多。圆圆出手就是一把金叶子,某如何担当得起,自然要……继续贴身服侍才好。”

  方才还不觉,如今他贴着自己唤“圆圆”,小姑娘心里一阵酥麻,她脸颊略有绯红,支支吾吾道:“你……还是叫我祝姑娘吧。”

  此话一出,郎君反而将她拢得更紧了,周身仿若风雨欲来,漠漠昏黑。

  他压低眼眸,甚是不悦:“让他们叫,却不准我叫?”

  李衎将祝清圆放在马车软垫上,俯身笼罩着她,一直追逐着她闪躲的眼神:“你不怕我难过吗,圆圆。”

  祝清圆欲哭无泪,都不知该如何张口说话,心道今日李行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就在此时,街面上忽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响,奏的是欢快的喜乐。

  祝清圆想到了她替施娇娇出嫁的那日,顿时便把李行抛之脑后,好奇地拉开帘子瞧热闹去。

  只见红彩漫天,妆车绵延,应该也是两个大户人家谛两姓之好。只是那马上的新郎倌,着实容貌昳丽,惹人注目,若不是他雄赳气昂的姿态摆在那儿,倒更像个英气娘子呢。

  这人祝清圆不认得,李衎却认得——他的好师姐,关山娘。

  蔺霄大约此刻被她绑在了轿子里,也不知有没有被迫换上凤披霞冠。而这所谓的十里红妆,正是祝清圆的宝箱,被他们借迎亲之便送出城去。

  李衎看着马上的“新郎倌”,不禁额角抽抽,也全然没了方才与祝清圆争锋的心思。

  他替祝清圆倒下一杯热茶,道:“乖乖坐好,我们即刻启程。”

  说罢郎君便离开了马车,只留祝清圆端起茶盏小啜,而后会心一笑,娇羞甜润——这茶,竟是她昨日只对李行说过好喝的汝丘银针。

. 探花 叫登徒怕是更恰当。

  茶香氤氲在马车车厢内,祝清圆舒惬地眯眼。须臾,车窗帘幔再度被人撩开,一只托着小碟糕点的手探了进来。

  一瞧便知是李行。

  祝清圆默默地接了,忽而想起刚离开扬州的那日,郎君也是这般,从车窗外递给她一个蒸饼。

  车内外的二人好似都想起了那一幕,隔着帘幔会心一笑。

  郎君们好整以暇,翻身上马,驱赶着车队朝城门驶去。

  清早进出汝丘城的人员众多,城门排起长队,祝清圆便坐在马车里耐心等着。

  终于等到李行向城门守卫递交公验,突然,车外传来嘹亮的嗓音,吓得祝清圆斟茶的手一抖——

  “要想从此过,留下美人来!”

  光天化日,城门边上,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反正李行他们都在场,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祝清圆偷偷地撩开帘幔看去。

  “要想从此过,留下美人来!”又是重复的一声传来。

  只见周边百姓都波澜不惊,似是习以为常,而长易他们则与祝清圆一般,好奇地张嘴看去。

  原来是停在城门守卫肩上的一只五彩鹦哥在饶舌。

  那守卫见祝清圆一行人非富即贵,涨红着脸给李行抱拳解释:“在下养的鹦哥性子顽劣,冲撞到各位了。”

  那鹦哥头尾翠蓝,腹部春波绿,唯有喉前一抹鹅黄,夺人注目。它歪头一瞧,正好对上了祝清圆探来的目光。

  于是在自己主子卑躬屈膝给李行道歉的时候,翅膀扑棱一下,便带着滚圆的身子飞到了祝清圆眼前。

  它激动得直转圈:“美人!美人!找到美人啦!”

  直念得祝清圆都羞红了脸,默默拿纨扇掩面。

  李行皱眉,而守卫手足无措,想把鹦哥招呼回来,又不敢有所动作。那鹦哥见无人管束它,更加趾高气扬起来,硬是挤进祝清圆的扇面之后,热烈地盯着祝清圆。

  而后飞到车子的青油顶上,像是昭告天下一般宣示:“我的美人!我的美人!”

  李衎瞥了瞥小姑娘羞红的双颊,又看了看那只聒噪的鹦哥,满脸不快。

  守卫感受到了郎君周身的气氛变化,连忙低头卖鸟求饶:“这鹦哥与姑娘有缘,我便将它赠与姑娘吧。”

  那鹦哥十分灵性,听见守卫言语,忙不迭地又跳回祝清圆的车窗梁上,黑豆眼含情脉脉地盯着祝清圆。

  直盯得祝清圆不好意思拒绝,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珠,本想吩咐人交给守卫,就当是把这只鹦哥买下。

  结果还未等祝清圆张口,小东西便衔着金珠扔进守卫手里,自己把自己卖了,而后火急火燎地飞回来,停在祝清圆手腕的玉镯上。

  祝清圆被它惹得掩唇一笑,在光下潋滟生波,将鹦哥和一路的郎君们都看呆。

  长路漫漫,有只能说话的鹦哥解闷也好,李衎没有阻碍,领着车队重新出城去。

  很快车队便离开了人声鼎沸的里城,逐渐有山林清风从帘缝中吹来。

  祝清圆与鹦哥在车内饶有兴致地翻看《神仙志》。

  这是她在汝丘随手买来的杂书,讲的是诸类神佛故事,还配了图画。

  它自然看不懂文字,但却津津有味地盯着书页上精工细彩、古雅柔丽的洛神图。

  小东西看得呆呆的,张口又道:“美人!”

  祝清圆笑:“是仙女。”

  鹦哥学舌兴奋地重复了两遍:“仙女!仙女!”

  祝清圆又往后翻,故意指着书页上那位仙风道骨的文曲星问:“那他呢?”

  哪知小东西机灵得很,即使画上之人并无髯须,竟也能一眼瞧出。它扑棱扑棱羽翼,嗤之以鼻:“只要仙女!只要仙女!”

  祝清圆再度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道:“这么喜爱如花美眷,不若就叫你探花吧。”

  得了如此合意的新名字,探花兴奋得满车厢乱飞。

  只有前头耳力上佳的李衎,黑着张脸,不甚愉悦:叫登徒怕是更恰当。

  为何对着一只轻浮鹦哥能如此开怀,一对上他便哭个不停?

  郎君捏紧缰绳,策马远离,打算耳不听为净。

  因他们在汝丘耽搁良久,如今要加快行程,便省了晌午这顿。直到日暮时分,才停下车马,趁着最后的天光拾好柴火来安营扎寨。

  如今祝清圆与郎君们也不似半月前那般生分了,在马车上颠了一日,她也更愿意下车来放放风。

  大锅煮沸,下入汤饼与牛羊肉,做成合羹。另一边架火烤着整鸡,刷上蜜汁,焦香流油。

  另有祝清圆特意吩咐他们备下的甜枣汤——这回她是真来葵水了,得补补。

  钱婆子依然被软禁在车上,不让她与祝清圆接触。

  但自从涂山教一事后,祝清圆便释然了。虽说她仍然不知李行他们的目的何在,但至少,他们并未有伤害她的意图。

  反倒赵家,才是那个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地方。

  前路不明就不明罢,这几日她翻看许多道佛典籍,反倒有了些超脱之态。

  祝清圆坐在马车横梁上,晃着脚低头抚摸探花的羽毛,小色鸟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但当祝清圆走近火堆去接甜枣汤的时候,探花拼了命地往她头发后躲。

  旁人只道是鸟儿怕火燎了毛,只有李衎清楚地看到,它分明是见了那只烤鸡后才瑟缩起来的。

  郎君冷笑,盏茶过后,特意削了根木签插着鸡翼朝祝清圆走来。

  李衎将鸡翼递给祝清圆,温柔道:“我记得你爱吃。”

  但眼睛却一直在瞥那只该死的鹦哥。

  大抵都是禽类,同族相怜,当看着祝清圆咬下鸡翼的时候,探花浑身一抖,毛都立起来了。

  下一刻它便主动往树林子里飞走了。

  “诶!探花!”祝清圆站起来伸手捞它,而鸟儿却霎时无影无踪。

  李衎宽慰她:“它兴许是去觅食的,过后便会回来。”

  郎君眯着眼望探花飞走的方向,心中畅然快意:过后还是别回来了。

  只是小姑娘深信自己与探花一整日培养出的坚实情感,放松地低头继续用膳。

  探花走了,二人便是独处。今夜无月,只余星子两三点,凉风朗润。

  远处篝火烈烈,语笑喧阗,更衬得此处静谧独立。

  祝清圆将咬过几口的鸡翼搁在盘上,端起甜枣汤润嗓,开口打破这沉寂:“李行……我认识你这么久,却只知道你姓甚名谁,连你家中有几口人也不知道。”

  祝清圆心想,人大抵都有俗世牵绊,若是他家中困苦,自己就更方便用银钱将他招揽过来。

  李衎一愣,思虑片刻,除了淮阳侯府世子这个身份,还是将其余如实托出:“我是家中独子,母亲早逝,家父醉心道术,不问世事。”

  但一个小姑娘突然开始打听郎君的家世,不会是……

  于是李衎轻咳一声,又添了句:“尚未婚配。”

  但落在祝清圆耳里,却是分外失落——原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处境啊。

  “哦。”祝清圆低下头,丧气地戳着碗中的枣泥。

  就在这时,去外头转了一圈的探花又飞了回来,嘴里还衔了一朵小野花。

  祝清圆接过花,立马将刚刚的烦忧抛到九霄云外,十分开心地揉揉它的小脑袋:“探花,原来你真的探花去了!”

  眼见小姑娘因他而下沉的情绪,转瞬便被一只鹦哥哄了回来,向来清风自傲的世子殿下内心不由产生了剧烈的摇摆。

  一人一鸟亲密无间,李衎只得孤寂地回到篝火旁去独酌。

  竟丝毫没有注意到,飞回来的探花,除了嘴里衔了一朵花,爪子里还抓着一颗香丸,悄悄地将它戳进了祝清圆宅眷车的车轴缝隙中。

  -

  第二日又是行路茫茫,昨夜的密星无月便似已昭示着今朝的雨水。

  自李衎从涂山教手中救下祝清圆的那日起,整个大魏便陷入了春雨迷梦中。

  大小雨云时落时歇,连绵不绝。

  偏偏汝丘距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城关十分漫长,祝清圆与探花,都被这一整日下个不停的雨而闷得蔫头耷脑。

  直到他们远远瞧见前方有一青棚茶舍,为过路之人提供歇脚、饮茶、喂马之便。

  郎君们自然心有灵犀地将车队停下来透透气。

  茶舍中甚是热闹,往来的农夫、小商、求学书生济济一堂,一片祥和。

  只有一位猎户脚边的黑犬,突然对着祝清圆刚停当的马车狂吠了起来。将本欲下车的小姑娘吓了一趔趄,竟主动将头埋进了前来扶她的李衎肩窝中,小手也紧紧抓住郎君的衣襟。

  看起来比被涂山教的人持刀威胁还要害怕。

  李衎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而那戴着蓑帽的猎户见状哈哈大笑:“郎君家的小娘子好生害羞,到底是怕狗,还是借机恩爱啊!”

  猎户此话一出,满堂哄然大笑。

  祝清圆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赖在李衎身上了,娇矜地直起身来,款步下车,红着脸急步进了内堂。

  虽然脚步匆匆,却也让众人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一直在角落佯装擦桌的白巾跑堂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放下手中无用的活计,堆着笑走到后面的裴缨等人跟前,道:“各位郎君,你们车驾太多,可不能堵路上,不如将马卸下,带到后院马厩去停放?”

  裴缨抱着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此时一直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也不敢声张的钱婆子也悄悄地拉开帘缝一角透气,但在看清那白巾跑堂的一霎,眼瞳不由一缩。

  于此同时,跑堂也瞧见了钱婆子,他朝着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钱婆子立马放下帘蔓,好似无事发生,但她心里却明白,这次也许是真的有救了。

. 茶舍 宝箱和姑娘,都要带回。

  十二日前,陵水县。

  那晚祝清圆被浆糊泼了满身,哭恼着将雪狐大氅扔在地上,却被客栈的内掌柜朱氏捡了去。

  第二日车队浩浩荡荡离开,朱氏便马不停蹄地将狐氅洗净。这一洗,才发现里头竟然还裹着一串玉禁步,白玉如脂、青玉澄澈,鸣击叮当。

  “老天爷,这得值多少钱……”

  朱氏看呆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硬是烧炭将狐氅连夜烘干,而后第二天清早,便踩着朝阳奔去了天长郡的宝津当铺。

  天长郡曾是赵太傅早年间就任过的地方,根基颇深。

  原本李衎特意派人伪装成祝家车马,在天长郡逗留一夜,以此瞒过赵家耳目。

  没想到最后竟暴露在了朱氏的身上。

  宝津当铺的掌柜说来也与赵家沾亲带故,当朱氏偷偷摸摸将那串玉禁步一拿出来的时候,他便瞧见了那穗结上祝氏专有的纹绣,当即脸色大变。

  而后便快马加鞭将此事传报于上京赵太傅处。

  鬓须花白的六旬老者彼时正在临湖逗鸟,接过信条一瞥,依然弯眉善目地笑,但递信前来的侍从却一动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家主已然生气了。

  赵太傅缓缓开口:“查查他们到哪了?随路伏击。”

  “是。”

  赵太傅领着把玩的鸟儿走进九曲水亭,随手抽出一幅画,展开在鸟儿的眼前。

  侍从好奇地微微一瞥,似乎是张妍丽的美人图。

  老人抚摸着它的羽毛,问:“她美不美?”

  那鸟儿看了半晌,竟然当真口吐人言:“美人!美人!”

  侍从一惊,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只鹦哥。

  赵太傅将鸟递给侍从,缓缓道:“把它也带着吧,比你们这些草包有用。”

  侍从满身冷汗地接过鹦哥,退了下去。

  -

  雨珠沿着草庐的边檐往下流淌,直连成一根根线。让这本就云雾朦胧的山腹之地愈加青暗起来。

  祝清圆坐在这破旧茶舍的唯一厢房内,处处都是潮湿的气息。但即便如此,也比缩在那逼仄的马车里要舒服。

  他们一行人众多,将这二层小楼挤得水泄不通。

  歇过片刻,李衎皱着眉打算重新上路,却被那眼尖的白巾跑堂及时拦住。

  他笑道:“郎君们这就要走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

  李衎倒也不倨贵,颔首答:“我们人多,怕扰了店家的生意。”

  那跑堂连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再过会儿天黑,这些个农人猎户都要往家赶,到时候就宽敞些了。”

  李衎回头,看了看对着窗外雨幕愁眉苦脸的小姑娘,便默许了跑堂的提议。

  就在此处歇一晚罢。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下去,那些平头布衣果然如跑堂所说,陆陆续续走了。

  跑堂将油灯点上,又给他们一人上了碗汤饼和茶点,虽面糊味苦,但聊胜于无。

  祝清圆毫无胃口,只抱着自己重新点燃的小手炉窝在椅子内,悄悄地用来暖肚子。

  转瞬天光皆无,暗沉沉的黑,只能听见夜雨泠泠的声音。

  李衎坐在外堂饮茶,突然觉得有些反常——今日那杂毛鸟怎的一声不吭。

  他回身看去,才发现祝清圆竟已蜷在椅子上睡着了,月眉微颦,脸色也有些苍白。

  许是这唯一的美人失了好颜色,探花便也恹恹地趴在祝清圆堆叠的衣褶上打瞌睡。

  是病了吗?

  李衎走过去,指节轻轻碰上小姑娘细如凝脂的额头,鬓角的绒发扫过他的手背,触感皆是一片冰凉。

  此刻是无妨,但再这般睡下去,必定要得风寒了。

  郎君转身出去,打着伞从马车上抱来一床锦被和一个软垫。他先伸手将探花捏出来,并用眼神威胁其噤声。

  而后将软垫小心翼翼放在祝清圆脑后,再给她盖上锦被。

  外堂三五成群的郎君们也都在或趴或靠着睡觉,大约是雨天赶路十分劳累。

  于是这野外茶舍逐渐冷寂下来,连李衎也开始阖目休憩。

  白巾跑堂探头一瞧,便知自己在茶食中下的药起作用了。

  他悄声绕到院子里去将钱婆子放出来,问:“其他人呢?”

  钱婆子瘫软着身子,喘着气老泪纵横:“都被杀了,还有我当家的,史佰,被他们绑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白巾跑堂名唤喆康,是赵太傅养在身边多年的暗卫,好在钱婆子是赵夫人身边的老人,因此二人才能一眼认出对方。

  喆康将钱婆子推入旁边的树林,道:“往东走有一个小村,从那进城去,尽快赶回上京,将这边诸事秉明主家。”

  钱婆子仓惶地跑了,喆康又回去看了看,这些人都睡得很沉。只有李衎他无法确认。

  喆康虽不识得李衎是谁,却察觉到他的功夫远在自己之上,为保稳妥,他独独没有给李衎下药,怕被发现后反倒功亏一篑。

  赵太傅下达给喆康等人的任务是,宝箱和姑娘,都要带回。

  但这郎君,怎的总和祝家姑娘待在一处?

  喆康皱眉,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在给主家述职的密信上添上一句:劫道者似为了红颜而来。

  不论如何,先讲宝箱转移了再说。

  喆康钻入树林,准备将一直躲在树林中的手下们聚集出来。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祝清圆被小腹酸胀给疼醒了。她挪了挪身子,整个人像散过一次架似的。

  李衎也被她衣裳摩挲的声音惊动,默默递给她一只手,让祝清圆撑着他站起身来。

  “如今什么时辰了?”祝清圆看了看外头黢黑的天,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

  “戌时。”李衎替她抚平一缕翘发,问,“饿吗?”

  祝清圆摇摇头,一觉睡醒她只想赶紧上马车更换月事布,但此事她当然不方便与李行说。

  于是小姑娘红着脸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去马车上更衣。”然后小步跑远。

  马车都停在后院,祝清圆绕过睡得七仰八叉的郎君们,走到了后门口。

  湿地泥泞,处处是雨洼,她双手撑着笨重的青油伞,举步不前。

  若是撑伞,便无法提裙摆;若是提着裙摆,便会被伞把一棍子敲死。

  祝清圆已经得以想见,一边撑伞一边踮脚提裙的自己,最终摔死在泥地里的场景了。

  急得想哭。

  而郎君双手环胸,靠在她身后的大堂梁柱上笑。

  接着他摇摇头,噙着笑走上前去从身后将小姑娘一把抱起。

  “啊——”祝清圆一惊,睁大眼睛看去,见是李行,才松了一口气。

  李衎低声道:“把伞撑好。”

  小姑娘红着脸乖乖窝在郎君怀里,一动不动,直到被送上马车。

  “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啊。”祝清圆的声音从帘幔后传来,细细软软的,紧张得声音都抖了。

  李衎没有多问,默默走远。

  祝清圆开始就着夜明珠淡淡的光线更衣,虽然相隔甚远,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就与郎君隔着这么一个小小的马车厢,她却要将裙裤褪个精光……

  羞得祝清圆想哭。

  但她不知道李衎此刻已经返回了茶舍大堂。

  郎君拧着眉,他与祝清圆进进出出,按理说势必要惊醒几人,怎会全都睡得如此沉。

  他急步折身回去,细细查看其他人用过的杯盏,轻嗅几下,心内一惊——果然有诈。

  茶食里被人下药了。

  李衎虽是淮阳侯世子,但其师父却是武林中人,不拘一格,正派绝学教,旁门左道也教。

  这药并非寻常的蒙汗药,难制难得,只怕这店,也不是普通的江湖黑店。

  正此时,喆康刚将下属集结完毕,悄无声息地蹚出树林,来到车马边。

  马车内听到脚步的祝清圆一无所知,只以为是李衎,眨着眼开口道:“我好了,李行,你抱我下来吧。”

. 雨夜 当真娇蛮任性。

  喆康一愣——姑娘家的声音,祝家姑娘就在这马车上?

  刹那犹疑后,喆康咬牙翻身上马,准备直接将马车与人一起带走。

  缰绳一勒,骏马在漫无边际的雨夜中嘶鸣起来,这一声,彻底打破了今夜的所有平静。

  同一刹那的工夫,堂内的郎君们皆被惊醒,祝清圆捏紧袖口察觉不对,李衎也持着剑朝这处来。

  “上马,走!”喆康大吼。

  他们皆是为暗杀而培养的杀手,当下由暗转明,又以寡敌众,怕不是这一百多个郎君的对手。

  下一刻,李衎便欺身而来,剑锋与喆康的匕首相接,发出刺耳的刮鸣。

  二人一个马背一个地面,李衎不便出招,况且马车上还坐着祝清圆,李衎不敢妄动伤了马。

  而这喆康不愧是暗卫出身,身形灵活,在这马上翻腾转移,想要瞄准时机策马逃脱。

  但李衎步步紧逼,长剑如蛇藤一般绞着寒光,出手必是杀招。

  喆康渐落下风,有所不敌。

  祝清圆此时已经全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她噙着泪压下惊惧,告诉自己要坚强,这种场面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自己若是一直在这马车里,便会让李行投鼠忌器,需得想个法子,不拖累李行才是。

  而后她盯上了马车侧壁上,那仅有幼童一臂宽的窗户。

  李衎剑法轻凌,衣摆翻飞如临风挥毫的清隽士人,但却是剑作笔,血化墨。

  剑尖如雪芒,轻轻一挑,便轻易地没入了喆康的腹部。

  喆康捂着自己的伤口,略微狰狞,他一把掀开车帘,想把里头的祝清圆揪出来作质子。

  李衎皱眉,飞身略近却依旧不及阻拦。

  然而下一瞬,喆康傻眼了。只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小姑娘。

  原来是祝清圆方才偷偷摸摸从车窗爬了出去,她身形娇小,如今又是雨夜乱战,倒真无人注意到她。

  李衎也将目光扫过,霎时明了。

  再一转眼,便看见小姑娘用一件黛蓝的外袍将自己兜头罩住,正蹲在树下的草丛中。

  好不容易休息过来的小脸,如今又煞白起来,泪珠横流,嘴里念念有词。

  祝清圆抱紧自己,哭得连祖父都认不出来:“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李衎趁着喆康愣神的空隙,剑招又刺过来,喆康咬牙躲避,但郎君剑锋愈猛,再无顾忌。

  他手腕一转,薄刃破开雨珠,眼见喆康要掏出袖箭,郎君旋身点过马背,继而长腿一劈,将那袖箭踢了出去。

  而后挽过剑花的手反握剑柄,在不及一个喘息之间,将喆康钉进地面。

  郎君单膝略地,罡风带起衣袍与鬓发,眉眼萧然。

  远处的祝清圆不由看呆了,竟忘了害怕,愣愣地握拳发誓,这个郎君,她一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不管用什么法子。

  此时战况已逼近尾声,李衎擒了他们的领事,其他人被剩余的郎君们团团围住,死的死,伤的伤。

  李衎这边虽无人丧命,却也是伤痕遍布,元气大损。

  李衎让裴缨挟住喆康,自己则去草丛处将腿软的祝清圆捞了出来。

  她紧紧地牵住李衎的衣角,半个身子都躲在后面,不敢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恶人。

  落在喆康的眼里,却是好一副郎情妾意。

  喆康忍痛抽气笑着讥讽:“呵,你可知,这小姑娘是上京赵太傅的孙媳。”

  李衎负在背后的手,未卜先知般的牵住被此言勾起好奇的祝清圆,将小姑娘又拉回身后藏好。

  而后才冷眼瞥了瞥这泥地里的郎君:“你果然是赵恒的人。”

  “是。”喆康昂着下巴承认。

  他们又要开始行动了吗?

  先慌张起来的竟是祝清圆,赵家一出现,她便似裹挟在洪流中的小舟一般,失去方向,终日提心吊胆着翻覆的那刻。

  祝清圆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她握住李衎的手腕,略有些央求的意味:“李行,我累了……”

  “你姓李?”喆康听闻此言,好似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抬目一惊。

  如此便能说通了,姓李、敢直呼太傅名讳、身手如此了得、所带领的手下又有隐隐军风。

  这般的人物只有淮阳侯府世子李衎。

  难怪近来京畿诸地的军将要么便以演兵繁忙为由,推辞不见太傅,即使见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向太傅倒戈。

  而且他们与江南、陇右之地的来往密函也总是被人半道而截。

  想来都是这位世子殿下的手笔。

  可笑他早前竟以为祝清圆被拐走是因为儿女情长,但这位世子殿下,向来心如磐石、坚冷不择,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姑娘而选择与太傅对着干。

  必定也是为了祝家这倾世之财。

  小姑娘羊入虎口还浑然不知,喆康将目光抛向祝清圆,可笑般地高声道:“祝姑娘,你可知你身边这位李郎君是——”

  然而喆康的声音就这么戛然而止,李衎冷着脸一挥手杀了他。

  祝清圆一惊,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出声。她看着李衎平日里如玉的下颌沾着血的模样,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也没有对祝清圆多做解释,只是掏出手巾擦拭剑身,向裴缨他们问道:“有一辆车被劫走了?”

  “是。”有几个郎君拱手,“属下不力,让其驾着车跑了。另外……钱婆子也不见了。”

  祝清圆本想说,一辆车的东西而已,丢了就丢了。

  但见郎君抬头,定定冷言:“务必追回。”

  祝清圆便又把话咽回肚里,好似从方才,那杀手差点说出他的身份开始,李行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默默松开自己一直扯着郎君衣角的手。

  李衎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睑半盖,遮住所有的情绪,比雨夜还沉默。

  他将剑重归于鞘,抬袖轻摆间,祝清圆瞥见她绣给郎君的那方丝帕被好好地珍藏于内,心绪猛然触动。

  眼看李衎什么也不说,转身要走,祝清圆忽然鼻头一酸,带着哭腔喊道:“李行!”

  郎君回头,看见小姑娘又哭了起来:“你为何不等我。”

  当真娇蛮任性。

  但郎君眼中的浓墨却莫名化开,春风渐卷,他走过去牵住小姑娘的手,一起踱回茶舍。

  小姑娘蹬鼻子上脸,擦擦脸上的泪珠,探头责问:“你为什么不抱我过去了。”

  “衣裳沾了血,脏。”

  “哦。”

  ……

  当夜,祝清圆他们便改道而行。此战虽然侥幸胜了,但难保赵恒没有安排后手。

  如此一来,连日多雨倒是幸事,路上随便经过些人车牛马,脚印便是一塌糊涂。因此要想循着车辙找他们的去处也是不能了。

  祝清圆便又重归了窝在宅眷车内,看书逗鸟的散漫时日。

  只是探花似是在茶舍内目睹了外头的整场血战的缘故,被吓傻了,李衎一靠近,它的毛便霎时立了起来,整只鸟僵硬得仿佛刚从冰中捞出。

  后来但凡李衎与祝清圆接近之时,探花都会默默地扑着翅膀飞走。

  祝清圆点着它的小脑袋笑道:“没出息,你又没做甚亏心事,难不成还怕他把你烤了?”

  “嘎——”

  烤了这词一出口,探花又吓抖了。

  李衎眯着眼盯它,心中想着:这鸟不会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他派走了二十余人去追赶逃脱的钱婆子和那辆车,如今在队的大部分人身上又带着伤,若是再次被赵恒的人找到,怕真的不妙了。

  李衎望着探花,而祝清圆却在望着他。

  “李行。”小姑娘将脑袋探出车窗唤他。

  郎君颔首看去,祝清圆朝他招招手:“你上马车来。”

  李衎登车一看,发现案几的另一侧已经被小姑娘摆好了一个蒲团,茶壶满满,似要与他促膝长谈。

  果然,祝清圆给他斟好一杯,希冀目光闪闪地望着他,开口:“李行,我们谈谈吧。”

  李衎坐过去,预备见招拆招。

  “谈什么?”

  “你叫什么?”小姑娘死死盯住他,第一个问题便叫李衎无法招架。

  但他仍然回视着祝清圆,目光毫不闪躲,张嘴说瞎话:“李行。”

  “好。”祝清圆也不恼,好似早就猜到会这般,举杯邀他饮茶。

  郎君痛快饮下,却皱了皱眉——冰凉爽口,甘冽清甜,这不是茶。

  小姑娘接过他的杯盏,再次倒入一杯,一边解释道:“这是春日冰。”

  接着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不论你是谁,我能信你无害我之心吗?”

  “能。”

  祝清圆还是目光灼灼地示意他喝下杯中的春日冰。

  李衎觉得奇怪,在嘴里细细品了片刻,心中笑了,这哪是什么春日冰。

  此饮实则名唤冰茶,只在上京世家之间品鉴,虽有浓茶,但亦有烈酒。关中桑落、长安新丰、相州碎玉,三酒调混,再兑上里木渴水与青绿浓茶,冰镇过后一杯使人千日醉。

  若他不是这劳什子世子,恰巧年少风流时饮过此物,倒真会被这小丫头糊弄了去。

  难为她出趟远门还随身带着一小坛冰茶,只是她要灌醉他做什么?

  郎君挑眉饶有兴致地朝小姑娘看去。

. 包扎 我还以为圆圆是不知羞的

  祝清圆定定看着他,李衎只好装作无所察觉,再次一饮而尽。

  就这么连着几杯下肚,当祝清圆第四次给郎君斟满的时候,李衎端杯抬手,眼眸半敛,在袖口的遮掩下微微一笑,手一抖,杯中洒出一串晶莹。

  他故意皱眉,装作微晕地抵额。

  “李行,你怎么了?”小姑娘睁大眼睛,紧张地扑闪着如蝶长睫,表面紧张,内心窃喜——喝了三杯才醉,李行酒量不浅,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逃过冰茶的威力。

  “李行,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李衎便顺着小姑娘的圈套颔首,看看她要做些什么。

  祝清圆捏紧衣袖,故意咋咋呼呼:“你不会是前日晚上受伤了,或者中毒了吧?”

  “你若是晕在我车上,我可说不清!”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从坐垫底下掏出一张云母皮纸。

  “这样好了,你在这纸上签个字画个押,莫要让裴缨等人来找我麻烦。”

  祝清圆将物什一应俱全地备好,眨眼间沾好了墨的毛笔就被塞进了李衎手心,金镶玉的胭脂盒也被打开放在云母皮纸旁边。

  “在这签下就行。”祝清圆故意用衣袖将纸面的文字虚虚实实地掩住,急不可耐让李衎签下。

  郎君睥睨,将契书内容看了个一干二净,随后慢悠悠签下“李行”二字。

  “再按个章吧。”小姑娘捏住他刚放下笔的手指,在胭脂盒里捻了捻,亲自让他“画上了押”。

  见红印清晰,跃然纸上,小姑娘娇软的指腹立马便松开了男人的手,开心地将云母皮纸收起来,并欣然送客:“好了,你出去好好休息吧!”

  祝清圆眼底掩不住的雀跃,李衎便也垂着眼继续与她配合到底,装作喝醉的模样,听话地慢慢跳下马车。

  只是郎君甫一下车,再抬眼,依然是眸色清明。他揉了揉指腹嫣红的胭脂,与小姑娘平日的唇色一样。

  他低头笑着,手背似还留存着方才的红袖幽香。

  李衎忽然鬼使神差地掏出祝清圆曾送给他的那方丝帕,将指腹残留的胭脂印在上头,像是巾尾绣的的兰草长出了花。

  马车里的祝清圆抱着那张热乎的契书乐得打滚儿。

  她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没想到这么简单就骗李行签了这份终生贴身护卫的契书——料到李行不一定是其真名,还准备了指章,自己可真是蕙质兰心、巧捷万端!

  而停在马车顶的探花歪着头,此刻正奇怪地看向李衎,觉得平日里及其危险的郎君怎么忽然平和了起来。

  李衎察觉,转头抬手示意探花飞过来。

  他难得温柔地摸了摸鹦哥的小脑袋,嘴角微弯。眼中是两旁掠过的渐次春花,寒泉旖旎:“如今你我同道,都将自己卖给她了。”

  -

  当夜哺食时分,霏霏雨丝又渐渐密了起来,叫祝清圆能名正言顺地躲在车内不出来。

  雨夜无法驻留,其余郎君们啃过几个冷饼子,便拢好蓑衣准备继续赶路。

  就在此时,路旁的矮丛里发出一声挲动,耳尖的裴缨霎时转头看去,只见是一只黄黑的瘦犬,毛发皆被淋湿,身上还挂了不少枝叶。

  他心中突然恻隐,将剩的半张浸过肉汤的面饼扔在它面前。

  那狗等了等,终于还是慢慢钻出来,低头叼起面饼。

  李衎正巧给祝清圆送完食盒,从马车上退下来,抬眼便看见这人犬情深的画面,却骤然皱起了眉——这狗似在何处见过……

  稍纵即逝的念头在李衎脑中划过,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这狗是那日在茶舍,冲祝清圆大吼的猎犬。

  如今十里开外都是荒郊,家养猎犬怎会在此?

  郎君捏紧拳心,迅速将这一路以来的草蛇灰线串了起来,顺手扯下祝清圆宅眷车顶帘上坠下的流苏小珠,弹指朝那瘦犬的腿骨射去。

  那犬似训练有素,竟先行感受到了杀意,腾地朝树丛里蹿。虽然没能完全避开珠子,但它还是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它的机敏让李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车内的祝清圆也听见了他扯下坠珠的声音,正欲张口诘问,却被郎君一句话堵住:“你看看车内有没有什么自己不识得的物件?”

  祝清圆茫然,但下意识地照做,左右检查起来。

  那边的裴缨安定好其余人,而后策马赶来,小声问李衎:“那狗怎么了?”

  李衎没有回答,反倒是马车里的祝清圆传出话来:“没有什么其他的物件,都是我自己带来的东西。”

  既如此,那也许就不在车内,而是……

  李衎想起,当时这犬是冲宅眷车的尾部狂吠不止的,他拧着眉接过裴缨手中的火折子,吩咐道:“爬下去看看。”

  裴缨听令,也不惧泥水,一手抓紧横梁将半个身子倒了下去,溜进车子底部。

  须臾,他举着一枚鸽蛋大小的香丸出来,交给李衎。

  “在车轴缝隙里看到的。”裴缨道。

  李衎低头转动那颗香丸,发现上头有好几道划痕,应当不是车轴里摩擦出的痕迹。

  倒像是爪痕。

  他一把掀开帘子,将探花精准地从祝清圆身边抓走。

  “叽——”探花在郎君掌心惨叫,爪子扑腾着,果然与这香丸上的痕迹吻合。

  赵家还真是别出心裁,料到春日多雨,踪迹难寻。便先让只鸟蛰伏进来,又藏下香丸,让狗以嗅识道。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猎犬想必已经回去搬来了救兵,远处开始传来大批人马逼近的声音。

  “带上你最要紧的东西跟我走。”李衎嘱咐祝清圆,接着又对裴缨道,“叫人驱车四散,最迟十日后,在棣州会合。”

  祝清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很听话地迅速将行令聘书等物塞入妆奁,抱在怀中。

  李衎将祝清圆抱下马车,正准备送进自己的马车时,远处冷箭便破空而来。

  他提剑格挡开,心知来不及了,于是带着懵懂的小姑娘翻身上马。

  而那空无一人的宅眷车,马身被李衎一击,痛得前蹄仰起,不管不顾地朝前奔去。

  其余郎君也纷纷领命,握紧马缰朝岔道与野路上四分五裂的散开。

  赵家派来的人发现他们又错失良机,咬碎了牙,也只能兵分几路一组一组地追过去。

  李衎带着祝清圆往乡野深处而去,马蹄溅起阵阵泥浆,将二人的衣摆都染得一塌糊涂,沉沉的往下坠。

  祝清圆抱着妆奁与探花,弱小无言地缩在郎君的胸膛下,不敢动。

  这次赵家派来的人比前次更多,看起来是打算强攻了。连他们这单枪匹马的,身后都有十数人在追着。

  暗箭不断,周身与马一般高的野草被纷纷折断。这样下去不行。

  李衎将缰绳塞进祝清圆手中,低声耳语:“握好,身子贴紧马背,不论发生什么都别动。”

  祝清圆本能地抗拒,带着细碎的啜泣声摇头。

  郎君摸摸她的头,严肃却温柔:“圆圆,听话。”

  小姑娘终于还是攥紧马缰,柔软的身体贴上马背,巾布一盖,远看仿若无物。

  而李衎寒剑出鞘,反身阻住追兵。

  这些人武艺不佳,但阴招众多,连刀剑上都淬了毒。李衎顾忌不能被他们伤到,杀得颇费些功夫。

  忽而,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竹哨声。

  李衎剑锋一顿——是当初他送给祝清圆的那枚竹哨,想来是小姑娘勒不住马,要遇到麻烦了。

  他不再备守,杀招不断,胳膊被划破也眉眼不动,盏茶工夫之内将这些尾巴解决了个干净。

  而后他也无暇查看自己的伤口,提步朝祝清圆那边追去。

  祝清圆在马上起伏不定,李衎给她盖上的巾布也早就被藤蔓斜枝给勾走了,眼见再往前便是一条河,湍流声扰人心绪,想来不浅。

  她自小便不会凫水,此刻眼角余光瞥见身后逐渐赶来的李衎,终于哇地哭了出来:“李行救命啊——”

  郎君抛出剑鞘直直地击中马的腿弯,它膝盖一软,半跪下来,在草地上拖出一条长道。

  小姑娘再一次经历了人仰马翻,被李衎及时地从马肚子下捞了出来。

  她半倚在李衎怀中惊魂未定,若换做是以前,她早就吓晕了,如今也算是有长进。

  祝清圆扶着郎君的胳膊想起来,却摸到了满手濡湿,低头一看竟然是血。

  “你受伤了?”小姑娘神色焦急地扒开他的衣袖,刀口很深,皮肉都有些翻卷起来。

  血色略带乌青,可能还有毒。

  她刚刚还一直忍着的眼泪霎时便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郎君只以为她是害怕这伤口可怖,就像她从前看个婆子被杖打就能晕过去一般。

  男人宽大的掌心捂住她的眼睛,哑声道:“害怕就别看。”

  小姑娘咬着唇推开他的手:“我又不是因为害怕才哭的!”

  郎君带着笑:“那是为何?”

  因为……她看着李行受伤的胳膊,心中莫名一疼,不知怎的就想哭。

  “我……你,你有药吗?我先帮你包扎一下吧。”祝清圆下意识地岔开话题。

  李衎也不为难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放在一旁。

  “你只有金疮药吗?那要怎么解毒?”

  李衎笑着唬她:“我常年待在蜀中,那里毒物众多,寻常小毒已于我无妨。”

  “真的?”祝清圆眼睫上还挂着泪,丝毫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与被她当初骗了的小芍一模一样。

  “嗯。”

  “那我去给你找点包扎的东西!”

  探花正窝在祝清圆用来包妆奁的布巾上,蹭它淋湿的羽毛。见到祝清圆过来连忙跳开。

  小姑娘打开盒子,一筹莫展。

  逃命路上,哪来的面面俱到,她连一块干净的帕子都没带。如今最适合用来的包扎的东西竟然只剩了……

  祝清圆咬着唇,红着脸,最终还是拿出了一块崭新的月事布。

  但天大地大,救命最大。月事布绵软厚实又干净,反倒是最佳的。

  小姑娘抛却了上下两辈子的礼义廉耻,鼓起勇气装作淡然的样子转身朝李行走去,蹲在他身前垂目道:“抬手吧。”

  李衎低头看,眉头一跳。

  他虽不近女色,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郎君扶额,压着声音拒绝:“不必了……”

  而后从自己满是泥点草叶的衣袍上撕下一缕布条。

  谁料小姑娘反倒急了,倔强带些薄怒地跺脚:“你这人,脸面比命还重要吗!”

  自己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都不介意,他一介武夫却这么自洁,岂不是在说她不知廉耻。

  这么一想更委屈了。

  她若不是为了救他,怕他伤口不干净而加重伤情,何必如此。

  祝清圆第一次这么直勾勾地瞪着李衎掉眼泪,晶莹水泊在眼眶里流转,啪嗒、啪嗒。

  郎君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心中仿佛有一座从无人踏足的深幽山谷,上空忽然飘来一朵雨云,将潭边花枝都打落,涟漪四起。

  刚刚还觉得自己被冲撞到,而略带羞恼的世子殿下,忽然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认命地将胳膊抬起来,扭头叹道:“行了,你包吧。”

  就算包完再给他打上一个娇滴滴的酢浆结,他也不说什么了。

  只要这小丫头别再哭。

  祝清圆闻后立马破涕为笑,捏着手中的月事布重新蹲下来。

  李衎一直低头盯着她包扎,小姑娘在灼灼目光下眼睫乱颤,终于忍不住羞道:“你、你能别看了吗。”

  郎君轻笑:“我还以为圆圆是不知羞的。”

  “你还说!”小姑娘红着眼娇嗔,伸手就去捂他的嘴。

  掌心与嘴唇相碰,二人都愣住了。

  祝清圆连忙低头继续包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咳……”郎君也轻咳一声,抬头望着并不存在的月亮。

  -

  马已受伤,包扎过后,二人只能沿着河流往依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静默了许久,郎君终于率先开口:“累吗?我如今无法抱你。”

  小姑娘哼唧:“这有什么,我可厉害了。上次去涂山教,我可是亲自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郎君又笑:“逃跑也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小姑娘头低得更下了,妆奁由李衎替她拿了,她只能尴尬地搓着自己的衣摆,许久后,她抬头望向郎君,小声嘤咛道:“那……如果让你和我一起跑,你愿意吗?”

  薄月不知何时已经探出云层,四野静谧,雨后气息混着枝芽清香氤氲而来。

  郎君低头与她对视,半晌,拧着她的头转回去:“看路。”

  “哦。”祝清圆并不气馁,她背着手抿唇,眯眼呵呵一笑,脚步轻快。

  早就料到李行不可能答应,但有什么关系,毕竟,来日方长啊。

. 无隐 风亦不动,树亦不动,乃汝心动……

  寅时,平旦。

  他们跋月而来,一路都是渺无人烟。小姑娘已经困得不省人事了,迷瞪着眼半倚在郎君身侧,被推着往前走。

  忽然,远处传来了余韵绵长的钟声,穿过杳杳松风,随着破晓一同到来。

  那应是一座古刹,李衎闻声辨位,带着祝清圆转而前往。

  初春雨后的山路泥泞,满是青苔翠色。所幸这只是一座不过十数丈高的山丘而已,沿着小道转过几圈,扫开旁逸斜出的桑枝,藤黄的墙体便出现在眼前。

  此刻天光朦胧,寺院里传来僧人做早课的木鱼声。

  “无隐寺……”祝清圆揉揉眼睛,在晨光熹微中抬头呢喃。

  这寺名倒是有趣,佛家谒语常说“安隐”,它却名唤“无隐”。

  李衎扣响院门,不多时,一位身形圆润的小沙弥过来开门。他看也未看便行单掌礼道:“施主来早了,小寺还未开山门。”

  若非武僧一般不行单掌礼,祝清圆好奇地打量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小沙弥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里,正捏着一个大蒸饼,洁白喷香,鼓鼓囊囊。

  小姑娘掩袖笑,小沙弥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脸一红,手足无措起来。

  “二位施主进来吧。”身后传来老僧不急不缓的声音,他顿了顿,又对那小沙弥道,“圆空,地没扫完不准吃。”

  小孩摸摸自己的圆脑袋,抱着扫帚跑远,终于露出身后慈眉善目的老方丈。

  大魏尚佛尚道,宫中贵人们也常捐出财帛在京周兴修窟洞,以争个供养人的名号。

  因此李衎也熟稔佛礼,他颔首道:“敢问方丈上下?”

  “老衲法号觉怀。”老僧淡淡一笑,“不知二位何许人士?”

  祝清圆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抬头看看李衎。

  却没料到郎君将她一把揽住,道:“我们夫妇二人原是准备上京贩卖的行商,不料路遇劫匪,死里逃生。还望方丈收留一二日。”

  小姑娘先是一愣,但反应极快。立刻便挽住李衎的胳膊道:“正是,我夫君被贼人所伤不轻,还中毒了,不知方丈师父能否为我夫君请一位郎中前来?”

  夫君?还叫得如此顺嘴。

  李衎垂眸瞥了她一眼,嘴角微翘。这小丫头一路上遭遇得不少,倒是越来越混不吝了。

  觉怀方丈只注意到了“中毒”一说,走上前来给李衎把脉。

  老僧医术不浅,片刻过后抬头深深看了李衎一眼,直截了当:“此毒不寻常,怕是劫匪也不寻常吧?”

  李衎心头微动,没想到这无隐寺,反而隐藏着一位高人。

  他正欲张嘴解释些什么,那老僧却摆了摆手:“哎,你们尘世中人,打打诳语无甚关系。”

  说罢打量了一番李衎与祝清圆二人,点点头,颇有几分老顽童般的狡黠:“无隐寺小,寮房只有一间。不过你们恰好是夫妻,想来也不打紧。先随我徒儿云净前去吧。”  

  他们被觉怀方丈的话堵得死死的,哑口无言。于是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侧殿口已然站着一位师父,也是眉目柔善,正掌心合十朝他们颔首。

  二人朝方丈致谢过后,便随着这位小师父从殿前转到后院去。

  这寺院果真如方丈所说,很小,却很清幽。枝叶茂密的古树随风婆娑,鸟鸣不断。直把待在妆奁布巾里的探花都给唤醒,探出一只翠蓝色的小脑袋来。

  “咦?”刚刚那个偷吃蒸饼的小沙弥看到探花,惊喜出声。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桶,刚从寮房推门出来,应该是去给他们准备洗漱的热水。

  然而探花对郎君无甚兴趣,对出家了的郎君更没兴趣,翅膀一扑,就想追逐树林间的小雌鸟而去。

  却被李衎用手一把按住。

  “怎么了?”祝清圆还不知晓李衎昨夜的发现,抬头疑惑问道。

  “它是赵家的报信鸟。”李衎微眯着眼,状似慈爱地抚摸着探花的翎毛,实则吓得探花一动不敢动。

  “啊?”祝清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凑近探花看,流露出点点伤心与失望。

  探花似是读懂了祝清圆的眼神,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地缩着头。

  “圆空,水烧好了还不去做早课?”那位领着他们去寮房的小师父,看到小沙弥朝这边看呆了,不由出声提醒。

  “云净师兄,我马上去!”绑得整整齐齐的小短腿飞快地甩着空桶跑走了。

  恰好他们也走到了寮房门前,云净推开房门,里头圆空备下的热水正暖雾弥漫。

  “二位先行洗漱,矮柜之中有村人留下的干净衣裳。稍后师父会过来替郎君瞧病。”

  “谢谢云净小师父。”祝清圆行礼。

  门一关,屋子里就剩她与李衎二人了。

  刚刚叫夫君叫得行云流水,但这会子又手足无措起来。祝清圆探头看看,局促道:“只有一桶水……”

  还有半句“我一个人洗都不够”没好意思说出来。

  李衎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站起身道:“你用了便好。”

  小姑娘立刻笑了起来,纠缠在一起的手也欢快地舒展开。结果就是这么一甩袖的动作,乐极生悲——

  袖子里那张她哄骗李行签下的契书掉了出来。

  云母皮纸厚实略弹,掉落地面的一瞬,便自行展开了一半。

  墨色流淌的“李行”二字,与殷红的指印同时落入二人眼中,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咳……”郎君轻咳一声,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但这一声咳落到祝清圆耳中可吓坏了,小姑娘登时慌了,急得要哭不哭:“李行你别生气,我……我可以解释!”

  上一刻还想着转身揭过的郎君,忽然就来了兴致,故意皱着眉问:“这是何物?”

  祝清圆试探着将契书捡回去,小声嗫嚅:“就……我觉得你保护我保护得挺好的,于是提前把你雇了……”

  “雇了多久?”

  小丫头想看他又不敢看:“……一辈子。”

  李衎真没想到她如此实诚,笑了出来。祝清圆只以为他是气极反笑,赶紧闭着眼破罐子破摔:“反正字也签了章也印了,只要你不反悔想要多少月银都可以!”

  “可我此刻,想要沐浴。”

  小姑娘看了眼热腾腾的大木桶,满是不舍,漾着泪扁嘴:“好,那你洗吧。”

  平素风骨峭峻的世子殿下,第一次似纨绔子弟般,觉得捉弄小姑娘是件如此好玩的事。

  他不动如山,示意着自己受伤的胳膊,道:“你替我洗。”

  “啊?”祝清圆目瞪口呆。

  接着她便被郎君扯到身前,撞上胸膛。郎君喑哑的嗓音在耳上响起:“给我更衣,圆圆。”

  天大地大,救命最大。自己的命更大。

  祝清圆闭紧眼睛,又开始用同一句话洗脑自己。她咬着嘴唇将李衎的外裳解开,而后是中衣。

  郎君喷薄的身躯失去了衣裳的阻挡,肤骨的温热直逼祝清圆的面颊。

  她依然闭着眼,紧张地将手探下去,摸到郎君裤腰上。

  然后她的手被人一把拽住,郎君带笑的声音再度传来:“圆圆,你是真不知羞啊。”

  小姑娘再也憋不住,哇的哭出来,手掩着眼睛跺脚:“明明是你让我脱的!”

  她竟自己也没发觉,不知何时开始,她在李行面前不再忍耐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想撒娇便撒娇、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李衎走到浴桶前,舀走半盆水,扯过一块白巾掸在盆中。无奈开口道:“睁眼。”

  祝清圆闻言睁眼,入目的是郎君白皙却并不瘦弱的胸膛,长肩窄腰流畅如兰草墨线。

  她脸红如三伏天,却没舍得再闭眼。

  “去洗吧。从此契书之事一笔勾销。”李衎说完便端着那盆水出门去了。

  盏茶过后,祝清圆全身浸没在浴桶里,脑子昏涨地反应过来:她千辛万苦骗来的契书,就这么毁了?

  看来还得想些别的法子。

  -

  祝清圆沐浴过后,那个名唤圆空的小沙弥给她送来了一碗驱寒汤。

  “小师父等等!李……我夫君呢?”祝清圆叫住他。

  圆空双手合十:“施主在药师殿,方丈师父在给他疗伤。女施主可以随我来。”

  祝清圆赶忙将那碗驱寒汤一口气喝完,直烫得舌根都麻了。

  等他们赶到药师殿的时候,李行已经开始疗伤了。檀烟袅袅,方丈身后坐着一排僧人,嘴中念念有词,合在一起倒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的祛痛之效。

  李衎如壁画中的佛陀一般,衣裳半褪,露出受伤的肩臂。上面尽是方丈按照穴位扎下的针。

  接着觉怀方丈手持弯刃,在火烛上燎过,而后照着李行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一划。

  “啊!”祝清圆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

  但郎君眉都未皱分毫,只见那伤口处竟然开始流出黑血,想必是毒开始解了。

  觉怀方丈抬头,对祝清圆招手:“来给你夫君擦拭脏血吧。”

  祝清圆听话地过来,跪坐在蒲团上,拧干净帕子,轻轻地擦拭着他胳膊上流下的血。

  白日光线足,她比昨夜更加清晰地瞧见这伤口的可怖。不论如何,他都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祝清圆吸吸鼻子,小声道:“李行,谢谢你。”

  而郎君只说:“别哭。”顿了顿,“眼泪掉进伤口的话,疼。”

  “……哦。”

  小姑娘霎时被怼得忘了生气,匆匆替他擦好伤口后起身,去给觉怀方丈道谢。

  祝清圆穿着村间民妇的桑麻布衣,行的却是世家贵门的千金礼,但并不让人生厌,反而十分真诚。

  “多谢觉怀方丈出手相助。我夫妻二人无以为报,或许只能捐些香火钱,给诸佛重塑金身。还望方丈不要嫌弃。”

  觉怀笑而不语。一旁的圆空替师父回答:“施主,我们无隐寺从不私收香火,平日里也只接受瓜果粮蔬的供奉而已。”

  “施主若真想报答,不若替小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祝清圆点点头,毫无忿闷:“只要我可以,圆空小师父但说无妨。”

  小沙弥歪着头想了想:“扫地?”

  祝清圆看了看这殿内殿外,以及各种上上下下的台阶,默默摇了摇头。

  “那,劈柴烧斋饭?”

  再次摇头。

  “浇菜挑水?”

  摇头。

  小姑娘和小沙弥面面相觑,一时间静默非常。

  忽而,祝清圆看到正中宝殿里脱落得斑驳的壁画,她心中一动,道:“我能替寺中将佛画修补好。”

  这次小沙弥还未说话,觉怀方丈便笑道:“如此多谢施主。”而后领着圆空远去。

  祝清圆一转身,目光与倚在殿门口的李行相撞,朝日已高升,殿宇内外金光漫布。

  少时随目阅过的佛家经书就这般浮上心头——风亦不动,树亦不动,乃汝心动。

. 动心 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清圆不明白这一刹那,为何自己的心像失了章法般重重一坠,仿佛幼时偷喝了祖父的浓茶。

  金光穿过树隙洒在李衎正拢着外袍的肩胛上,白得晃人眼。

  祝清圆觉得自己也许是太累了,她低头揉了揉眼睛。

  下一瞬郎君就走到了她身边,伸手揉揉她的头:“困了就去睡会儿。”

  但小姑娘倔强地摇了摇头:“我答应了方丈给他修补壁画,李行,你陪我去城内买些色料吧。”

  祝清圆也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说完后便跑回寮房去拿碎银。

  李衎静静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刚赶至扬州的那日,坐在茶楼里歇脚。

  几个酸腐秀才正聚在窗下嚼祝家的变故,大约他们自诩才子,话头也只围着佳人转。

  有人说曾在街头与祝家姑娘惊鸿一瞥,回去便痴了;也有人说祝家姑娘文墨之斐然不亚大魁;最后又有人总结起一句打油诗——勿叫神女入绮梦,自恃扬州有明珠。

  只是,明珠只有被捧在掌心上,才能称之为明珠,否则与鱼目何异。

  小姑娘此刻虽然荆钗素环也看起来很开心,但她不该是这样。

  李衎舒眉一笑,他发现自己如今已经不仅仅是要护她无虞了。他想将这小姑娘捧在手心,让她重新成为娇泽无匹的明珠。

  -

  然而下一刻,尊贵无比的世子殿下便带着他的明珠,坐上了一辆牛车。

  没有轿厢,屁股下垫的还是干草,牛身上满是牛虻和泥浆。

  “李行,你的脸怎么这么黑,你的毒又复发了吗?”祝清圆眨巴着眼问。

  “……”郎君没有回答,只默默伸手,将祝清圆的脑袋重新摁回自己肩膀,无声地命令她好好睡觉。

  对面的圆空立马双手捂眼,小脸通红。而一直被勒在小和尚怀里的探花终于得以逃脱,忙不迭地往祝清圆怀里飞。

  李衎不仅脸黑,额角也开始跳。

  他从未想过本该是进京勤王救驾的自己,如今却带着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和尚、一只饶舌的鸟,坐着牛车去赶集。

  这便是虎落平阳吗。

  老牛拉着破车一悠一晃地,终于在午时将他们送入了槐邑县。

  圆空小和尚此行是专程来给李衎二人带路的,壁上佛画所用颜料与寻常画本不同,只有用各类珍石研磨下来的色粉才行。

  而槐邑县,能制此颜料的唯窦书生一人。

  据说这窦书生本也是士族后辈,但他甘愿隐世而居,自号疏雪道人。

  祝清圆本以为他是个拈须饮茶的叔伯辈,谁料圆空唤了几声后,一个年轻的青衣郎君从素白的纸山中直起了腰,衣襟半掩、长发垂散、抿唇皱眉睥睨而来。

  “和尚来此作甚?”

  一旁的祝清圆行了个礼,道:“是我们想来先生处讨买些壁画色料。”

  疏雪道人冷嗤一声:“我非经商之人,不卖。”

  祝清圆与小和尚面面相觑。

  他又道:“你们走吧,莫扰我作画。”而后重新凝眉,举着笔在纸面上犹疑不决。

  祝清圆好奇地探头看看,发现他画的是一幅寒林幽谷图,其间画了一辆停驻的青油小车,而他举墨不定,好像是被准备用作点缀的人物给难住了。

  “不若将人画在树的另一侧,远离马车。”祝清圆开口道。

  窦疏雪陡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祝清圆一眼。慢悠悠问:“要给无隐寺补画的人,是你?”

  小姑娘点点头。

  方才一直傲骨嶙峋的书生突然笑了,懒散地放下笔:“这样吧,你帮我把这幅画完成,我便将颜料都赠与你。”

  李衎皱眉侧目,一言不发。但祝清圆却欣然答应了。

  于是李衎与圆空二人等在书斋外头,久雨过后,难得的春日暖阳遍洒下来,在午后尤其令人昏昏欲睡。

  小和尚撑着脑袋坐在廊下,已经要睡着了。

  李衎抬手敲门,不耐道:“好了吗?”

  “叫他进来等吧。”祝清圆道。

  窦疏雪将门一开,放李衎进来。他抬着下巴打量了一下李衎,突然笑着问:“你们二人,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吧?”

  吓得祝清圆手一抖,差点画错。

  门外打瞌睡又被惊醒的圆空适时醒来,吱呀推开门,伸进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为他们证言:“二位施主已经成婚了。”

  “呵。”窦书生冷笑,明显不信——这小姑娘的发髻都仍是闺中式样,成什么婚,也就骗骗这些远离红尘的大小秃子。

  接触到窦疏雪的目光,祝清圆也心虚地碰了碰自己的发髻。

  李衎原本不甚在意地掀着眼皮瞥了一眼,而后突然想到,明日好像是三月初七,祝清圆的十五岁生辰。

  她该及笄了。

  连日的刀光剑影与颠沛奔波,小丫头早已过得不知今夕何夕。李衎双手环胸:“我出去片刻。”

  圆空张嘴望着李衎一去不返,然后老神在在地冲窦疏雪道:“你看,你给人气走了。”

  窦疏雪翻了个白眼。

  实际压根没把这些三教九流放在眼中的世子殿下——明日小姑娘生辰,买点什么送她好呢?

  日头倏忽而落,很快便至掌灯时分。

  李衎提着一包蜜饯回去,却只有窦疏雪斜倚在廊下等着他。

  两位郎君于夜色中狭路相逢,窦疏雪饮酒放浪:“两人一鸟都睡着了。”

  李衎懒得搭理他。

  窦疏雪又道:“我对这小姑娘有几分意思,她竟然能看懂我的画。”

  这回李衎终于转身了,整个人在郎朗夜风中沉默不语,但却让人无法小觑,好似一句话,一根指头,便能予夺人的生杀大权。

  窦疏雪有些意外,但他也并未真的畏惧,从善如流将剩下的半截话说出来:“可她的心思一点也不在我这。”

  “她在我画上描绘的人是你。她还问我,若姑娘家主动提出私奔,郎君是不是都会为之动容。”

  李衎提着蜜饯的手慢慢收紧,心中竟然没来由的慌乱了片刻——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当真想与他……私奔?

  他还是没回话,敛下眉目走去房内把小和尚拍醒,又将熟睡的祝清圆半揽在身侧,准备将他们带回无隐寺。

  “这个送你。”窦疏雪扔给他一卷画轴。

  李衎明白这是画了他的那幅画,他抬手接住,低声道:“谢了。”

  三人走后书斋重归寂静,不过弱冠年华的疏雪道人独自饮酒望月,逍遥自在。

  其实他方才并未将那小姑娘的话完全转述。

  祝清圆那时问他:“若一个郎君丝毫不为财所动,要怎样才能将其纳为己用?”

  他研着佛青不甚用心地回答:“自古财色权,一个不行就换另一个。”

  小姑娘若有所思:“那若是我骗他一起私奔,他是不是就愿意带着我一起逃了……”

  窦疏雪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将这二人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因而才有了方才的他对李衎的试探。

  有意思的是,这小姑娘分明情窍未开,而郎君却好似已经动了心。

. 生辰 将你二人合葬一处可好?……

  老牛乘着月色缓缓往无隐寺赶。

  昨夜还沾雨吐蕊的满山桃李,此刻正悄然绽放,在月下一簇簇发着光。

  圆空踮着脚将门闩推开,将牛车绑回后院,还不忘回过头来关心一下李衎二人,小声道:“你能将她带回去吗?”

  结果话音未落,便看见李衎将祝清圆轻轻松松地抱在怀中,仿佛今早还在剜骨的伤口已经不复存在。

  小和尚咋舌。

  李衎受伤的手并不着力,倒也还好。只是他看那只窝在祝清圆怀中酣睡的鹦哥着实不爽快,于是他叫住圆空:“把鸟带走。”

  圆空闻言欣喜地跑来将探花一把掬走。

  小和尚走后,院落重归宁静。

  门一开一阖,寮房中又只剩下李衎与祝清圆二人。

  这回不似在驿馆,一切只能亲力亲为。可堂堂世子殿下何来伺候人的经验,他将祝清圆轻轻放在榻上,怔了半晌,不知要做些什么。

  最终直接被子一扬,将人整个囫囵盖上便好。

  好在寺院的房间,床榻都是拼合而成,与军营中的通铺类似。

  李衎将二人的包袱与多余的软枕隔在中间,合衣睡在了外侧。

  他与祝清圆均是一天一夜未阖眼,如今虽然硬板寒衾,却心安好眠。

  许是山中清寒,过了下半夜,大约鸡鸣时分,房中越来越冷。

  祝清圆虽然仍陷入昏睡中,但她身体却不自觉地蜷紧,将被面摩挲得哗哗响。

  李衎浅眠,被她惊醒。

  他撑起身子看了看祝清圆,发现小姑娘蹙着眉,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似乎很冷。

  于是李衎将自己的被子扯了一半过去,给她掖好。

  郎君半俯着身,暖意便自然地从其衣襟处散发出来。

  这又薄又破的被子怎比得上气血旺盛的男儿郎,祝清圆虽仍在梦中,但趋暖避寒的本能,叫她主动朝李衎为她掖被的手靠近。

  小姑娘一把捞住郎君的胳膊,李衎失力,差点径直倒在她身上。

  祝清圆长睫淡淡飞扫在眼下,与郎君高挺如玉的鼻骨只有毫厘之差,少女的馨香与郎君的温热交织一起,饶是冷心清性的世子殿下,也片刻失神。

  而小姑娘浑然不知,甚至还美美地在郎君的手上蹭了蹭。

  祝清圆鼻息浅浅,蹙着的眉也因为暖意而舒展开。李衎说不上是不忍还是不愿将胳膊抽离,最后竟真的这般随她睡去了。

  第二日,终于一口气睡饱了的祝清圆悠然醒来。

  她眯着眼睛适应着窗格外透来的光,待完全睁开后,才发现自己抱在怀中的根本不是软枕,而是李行的手臂!

  祝清圆登时撒手,迷蒙的睡意也立刻烟消云散。

  而李衎盯着她,不喜不怒、一言不发。祝清圆顿时又觉得浑身凉飕飕起来……

  二人没有僵持多久,李衎先一步下榻整理衣袍。

  他走出寮房,闭门前又抬头看了祝清圆一眼,最后才踱步而出。

  祝清圆心中发虚,打算赶紧梳洗完溜去佛殿补画,暂且远离李行,双方都先冷静冷静。

  祝清圆抱起木盆准备去院中小井里打水,经过这一路上的奔波,她早已不是那个洗脸必须用铜盆、帕子必须先熏香的娇小姐了。

  然而她竟然打不开门?

  祝清圆满头疑惑地放下木盆,贴着门缝向外看去,只见门闩竟然被人用木杆抵死了。

  祝清圆想起李行走前意味深长看她的那一眼,心中咯噔一下——该不会真的是李行把自己反锁在屋中的吧……

  不过是圈着他的胳膊睡了一夜,不至于这般生气呀。祝清圆思绪万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突然,窗外被人“笃笃”敲响,祝清圆停下思索,过去将窗推开,低头一看是圆空光溜溜的小脑袋。

  他站在寮房的窗下,端着一盆清水,眼睛亮亮冲祝清圆道:“给你,洗漱的水。”

  祝清圆俯身接过,急道:“圆空你来得正好,帮我把门打开吧。”

  小和尚嘻嘻一笑:“不可,我答应了李施主,要将你留在房中。”

  “哎——”

  圆空无视祝清圆的呼唤,送完水便开心地跑走了。

  罢了,祝清圆宽慰一笑,她不信李行真敢在寺中对她做些什么。她所担忧的,不过是郎君羞恼之下,再不肯答应成为她的贴身护卫而已。但总归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小姑娘开始哼着小曲儿洗漱起来。

  盏茶工夫过后,李衎端着食盘走回寮房,看到撑在门闩上的木杆时,不由脸一黑——他只让圆空看住祝清圆,他倒好,直接将人反锁在屋中了。

  李衎担心祝清圆又要开始掉眼泪,急忙推门进去。

  此时祝清圆恰好在净面,听见开门的吱呀声,不由自主睁眼看去,却被水花迷了眼睛。

  于是李衎便看见小姑娘紧闭双眼,伸手乱抓,想要拿过帕子擦脸上的水,结果反而碰倒了架子,软帕也掉落在地。

  郎君无奈摇头,走上前去用自己干净的袖口按拭着祝清圆脸上的水珠。

  她终于能张目视物,一睁眼却直直地掉落进郎君的眼眸深处。

  他捧着祝清圆的脸,骨节修长的手指扣在小姑娘耳畔,克制着自己进一步揉捻她耳垂的欲望。

  祝清圆安静地任他擦拭,两人都好似忘了方才睡觉一事的羞恼。

  “好香啊。”小姑娘突然吸吸鼻子,呆呆地道。

  李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了看他随手放在案几上的食盘,上头一碗细白葱翠的溥饪,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飘至二人唇鼻间。

  “那便用膳吧。”他将溥饪端至祝清圆面前的短桌上,淡色的唇角微微一翘,眼中黑白潋滟,笑看向她,“圆圆,生辰吉乐。”  

  嗓音落入祝清圆耳中,好似蘸满了蜜。甜得她舌根发麻,黏得她动弹不得。

  反了反了,她与李行的关系全然反了。祝清圆甚至觉得,若是此刻李行开口问她讨要祝家之财,她也愿意拱手奉上。

  美色当真误人,只是不知自己诱惑李行之时,是否也能有此奇效。

  祝清圆怔怔捏起双箸,挑起细白如丝的溥饪,半晌才反应过来李行方才对她说的是“生辰吉乐”。

  她猛然抬头看他,略为惊讶:“生辰?”

  “今日三月初七。”李衎看着她笑。

  果然是她的生辰……

  他说着便起身,将昨日买好的蜜饯从包袱中拿了出来。除此外还有一柄金玉梳、一身针脚细密的碧色衣裙,褙子边缘的绣花虽不华贵却很精巧。

  想来这些都是槐邑县能买到的顶好物什了。

  郎君垂目娓娓道:“如今你我身处偏僻,无法准备齐全,过后我会让觉怀方丈去请村中福气深厚的妇人来为你挽发。”

  小姑娘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抬头一看,祝清圆又是眼圈绯红,蓄满了泪,而后她展颜一笑,微弯的眼中掉下几颗晶莹。

  “李行,你来帮我挽发吧!”她忽然大声唤道。

  上辈子,那巧言令色的钱婆子也曾在路上为她举办过一个及笄礼。

  彼时她们落脚于繁华的城中,吉服、茶汤、敬香等物也一应俱全,钱婆子对祖父送给她的那支羊脂玉簪赞不绝口,后来,这玉簪果然就成了赵家人献与赵皇后的礼物。

  重活一世,祝清圆只觉得这些虚礼像个笑话。此刻她只希望,为自己挽发之人,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不必论是男是女,也不论年纪几何。

  李衎闻言一愣,而后浅浅一笑:“好。”

  祝清圆去屏风后将衣裙换好,黑发铺落满肩,更衬得她肤若琉璃。初阳随着风从窗格外灌入寮房,刹那间上下一亮,尘蜉闪烁。

  她端庄地缓步而来,挺直脊背坐在圆凳上,李衎净手拿起短梳来到她身后,将长发一梳到底。

  时光好似停滞,野寺悄然,风过无痕,只能听见郎君衣袖摩挲的声响——一下、两下。

  李衎细长的手指稍显笨拙地穿梭在小姑娘发丝间,小心翼翼地挽出一个最简单的同心髻。

  祝清圆拿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妆奁,咔哒一声开启,从里头拿出了那支祖父专为她及笄备下的羊脂白玉簪。

  据传这玉料与当今大魏所用玉玺乃是同源,坚硬透澈、温润秀致。

  可当李衎接过这根玉簪后,他却愣住了,连心口都觉得隐隐刺痛起来。

  因为上一世,他便死于这根玉簪。

  当他发现兖服凤冠下的人不是赵皇后时,他便明白自己已然中计。

  那一霎,身后万箭齐发,他心知自己无法再走出这金殿,但却鬼使神差地,挥剑砍走了所有射向小姑娘尸身的箭矢。

  到最后他已是强弩之末,胸前腿臂皆是萃毒的箭伤,而赵皇后昂着头缓步走来。

  “衎儿竟也有这样怜香惜玉的时候。”赵后轻笑,拔下自己高髻上的一根白玉簪蹲在李衎身侧。

  然后猛地将簪尖扎入他的心间,手上做着最狠辣的事,面色却慈爱如观音:“那舅母便做一件好事,将你二人合葬一处可好?”

  他握紧没入自己胸口的那支白玉簪,簪头雕刻的衔花雀被郎君的鲜血浸润。

  “哦对了。”赵后指了指李衎身边没了气息的小娘子,“这支要了你的命的簪子,就是她的呢。”

  二人身下的鲜血在金殿蜿蜒,逐渐融为一处。

  前世他们同死,却从未相识。

  祝清圆感觉到郎君一顿,继而默然地将玉簪插入自己发间,周身气息逐渐冰冷下去,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之时。

  李衎转身欲走,祝清圆心中一紧。

  不知何时开始,今生所有的事都不由着上一世的轨迹行进了,她看过人心诡谲,也曾寄居农家亲酿豆腐;她一次次依靠自己绝地逢生,也一次次被人悉心保护照顾着。

  她甚至,都忘了她最终是要回到赵家去的。

  直到李衎突如其来的冷漠,将她从栖冲业简的黄粱一梦中抽离出来,祝清圆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看见李衎转身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抛弃一般。

  她忽然奔向李衎,紧紧抱住郎君的腰,带着紧张与颤抖闷声道:“李行,别走。”

  本来只是想一个人出门静静的世子殿下,霎时心软,刚刚筑起的冰冷气息顷刻消散。

  他转身抹下小姑娘的眼泪,哑声道:“那你别哭。”

  祝清圆第一次看见郎君略带疲惫的面容,她止住泪乖乖地点头,迟来的矜持涌上脑海,想要从他怀中离开站好。

  没承想她却被李衎一把按回怀中,松香雪意、胸腔怦然,他道:“让我抱会儿。”

. 心灯 譬如一灯,入于暗室

  虽然这不是祝清圆第一次被李衎抱在怀里,但她却比以往更加紧张,脸颊慢慢浮起绯红,长睫乱颤。

  大约是郎君难得的感性时分,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只要伸伸手,就能轻而易举闯进他的内心。

  明明是拿捏住李行的良机,但祝清圆却犹豫了。她不想这般趁虚而入,更甚者,她好似在这个怀抱中,找到了一丝相依为命的温情。

  终是不忍打破。

  “两位施主……呀!”突然,房门口旖旎的气氛被小和尚一声惊呼给硬生生打破。

  圆空小脸爆红,捂着眼睛止步不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拥抱。

  原本觉得没什么的祝清圆也羞了起来,急忙离开李衎的怀抱站好。看到圆空的脚边放着一篮子笔墨色碟,心知这是来催她去补画的。

  于是祝清圆连忙借机于此,提起篮子掩面跑了。

  李衎倒是丝毫不惊慌,步入房中给自己悠然倒了一杯茶水饮下。

  把圆空也看渴了,于是小和尚哒哒哒地跑来,与他共饮。

  他捧着竹制的茶盏抬头对李衎道:“施主,你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圆空是被自己的身生父亲丢弃的孩子,师父捡到他时襁褓中留了一张字条,大约是说圆空的母亲本是他养的外室,难产而亡,而他又斡旋在各类人情中,被牵制着,因此难以养育这个孩子。

  圆空虽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但想来他们一定不恩爱,若是真的恩爱,又怎会抛妻弃子。

  他虽然已入佛门,但年纪尚小,自是无法做到万般皆空。

  李衎与这小和尚相处得倒也放松,他放下竹盏,向阳处微眯着眼,突然说了实话:“她还不是我夫人。”

  说罢便走了,似要去看看祝清圆如何修补壁画的。

  徒留圆空歪着脑袋,纳闷着——不是就不是,为何要加个还字,难道是许了婚约,却还未礼成?

  -

  祝清圆要修补的壁画都在大悲殿,供奉的是观音。

  僻壤之地,百姓的烦忧大抵不过三灾两痛、生死嫁娶,因此也只消拜拜观音。来的人多了,门槛逐渐踏平,塑像与彩画也渐渐失了色。

  昨日祝清圆等人去槐邑县买色料的时候,无隐寺的僧人们便先行将大悲殿给打扫干净,角落的积尘、壁画上浮起的空鼓裂隙也预先做了处理。

  这会儿祝清圆提着用具前来,正细细琢磨着作画顺序。

  这大悲殿四面原本画的是水月观音,左右绵延展开云树怪石、七宝莲池等仙境景象,还有各色动作的童子与瑞兽。

  其余都好,只是主位的观音像,眉目有些模糊了,上身的袈裟以及衣裙上的联珠璎珞也都因霉变而损毁了色泽形状。

  无隐寺的僧人们站在□□前等着她,双手合十行礼道:“有劳施主了。”

  祝清圆仰头看了看这数丈高的云梯,说不慌是假的。但已经答应好的事,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提好自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抬脚踩上了梯阶。

  祝清圆劝慰自己,全当是为生辰积福好了。

  她先在云梯上头站好,尽量不往下看,而后等着笔墨篮子栓了绳被吊上来。

  如此作画全然不似伏案时候,整个人都战战兢兢,若不是多年的手下功夫,此刻的墨线必然会抖得不堪直视。

  但很快的,小姑娘便入画境,咬着唇死死盯着笔尖移转,哪还记得自己身在半空。

  此刻她正描摹着观音的眉眼,大小笔转换不停,左手还要托着墨碟。手忙脚乱之下,果然出岔子了——

  她手中的笔杆一个打滑,从指缝间掉了下去。

  “啊——”祝清圆本能地想伸手去捞,但无奈身在云梯,也不敢妄动。

  笔摔坏事小,但要是笔尖的墨汁弄脏了壁画,就糟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清鸣,翠蓝的翎羽划入宝殿,探花张嘴紧急衔住了那支笔。

  祝清圆屏住的一口气这才舒了出来,她展颜弯眼,让探花飞到自己手边。

  而殿外葱郁浓绿的树冠下,郎君素衣凝望。他看着殿内光影半明半暗,小姑娘的碧裙罗衣在空中飞扬着,明眸粉颊不逊观音。

  很快,祝清圆已经将面前的这一块勾勒完善,墨线淋漓流畅,女儿家绵绵游丝般的笔触反倒更加适合大慈大悲的菩萨。

  但她着实低估了画壁画要的气力,胳膊大开大阖,不消多久,祝清圆便感觉自己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累了便下来。”

  突然,李衎清冷的声音从云梯下方传来。祝清圆诧异地低头看:“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净师父在一旁颔首缓笑:“方才一直都是李施主为您移动云梯的。”

  此话一出,祝清圆愣了愣,因为她当时心里还想着,这无隐寺的师父们还挺有雅意的,竟然能未卜先知她的作画顺序,想来也是擅书画的人。

  没想到竟是李行?这反而令她更吃惊了,一介武夫,能识文断字就已经很好了,竟然还能通书画。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原本已经不甚在意的问题又重新横亘在祝清圆心间,于是她开始心不在焉地往下爬。

  “哧啦——”突然,裂帛声响在耳边。

  祝清圆凝神一看,原来是百迭裙的绣花裙门被云梯勾住,直接被扯出一个大口子。

  “啊……”小姑娘立马颤声惊呼,隐隐哭腔。

  这情形不能再挣动,否则腰带都要松了,李衎叹了口气,出剑划去,寒光一闪,罗裙斩断,祝清圆被剑刃贴面,骤然惊吓间,蓄势待发的哭愣是停住了。

  郎君飞身,将呆呆的小姑娘单手揽下来,用自己的外袍挡着破损处,将她送回寮房。

  换回粗布衣的祝清圆看着自己脱下的碧罗裙,站在那一动不动,眼泪啪嗒啪嗒掉。

  李衎叹气:“好了,一条裙子而已。”

  小姑娘眼圈绯红,好似小兔般瞪着他:“可这是你送我的裙子啊。”

  咯噔一下,世子殿下的心被击中了。

  李衎沉默半晌,突然转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祝清圆抽了两下鼻子,连忙问道。

  “……我再给你买一件。”

  “站住!”

  李衎发现自己竟然如听军令般自然地回过身去,心中不由叹气。

  而小姑娘娇矜望天,手中拎着一个鼓鼓攘攘的荷包,嘟囔道:“没得让你花光积蓄。”

  世子殿下一愣,最后倒真挑眉接过荷包,略带笑意:“多谢圆圆体贴。”

  郎君走后,小姑娘揉揉泪眼,内心嘀咕——算了,他这么穷,想必身份也可怕不到哪儿去。

  -

  临近掌灯时分,李衎才赶回无隐寺。彼时祝清圆已经补完了壁画,正坐在寮房里洗手休憩。

  李衎缓缓推开房门,里头正烛火昏黄,祝清圆便在这静谧中点着头瞌睡。手还泡在木盆里没拿出来。

  郎君无奈失笑,将买回来的衣裙与软被一并放在床榻,然后小心将她的手从水盆里抬上来,替她擦干。

  许是泡的太久,原本一双纤纤玉手都有些发白发皱了,可即便如此,指缝中依然残存着烟炱、朱砂、栀黄之类的颜色。

  她累了一日,现在已然熟睡。李衎将她抱至松软的榻上安枕,而后又举着一盏灯烛出了门。

  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此娇气矜贵的小姑娘,画出的佛画是怎样的。

  而李衎未料到,大悲殿此刻灯火通明。

  佛龛、佛阶、佛台上处处点烛,千灯万璨,仿佛直通极乐。衣襟重新明艳起来的水月观音沁着笑,俯瞰众生,莲花宝座光华婉转,令这样一座小小的山野寺庙,也变得威仪不可侵犯起来。

  “佛画慈悲,若非至纯至净之人,画不得。”觉怀方丈突然从佛像身后走了出来,朝李衎合十行礼。

  李衎颔首回敬,微微一笑:“方丈料到我会来?”

  觉怀没有答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那盏烛台,端在自己手上。

  他眼皮微垂,是不带丝毫凌厉之气的祥和老态,但眼神却似能洞察人心,叫寻常人下意识地闪躲。

  但李衎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与觉怀对视。

  方丈却突然笑了:“你随我来。”

  他领着李衎穿过佛像背后的小门,一灯如豆,在夜风中微微摇摆。很快,他们便进入了一间存放经卷的暗房。

  刚刚还似随时熄灭的细弱烛火,此刻却将经房的每一角落都笼罩起来,明暗闪烁。

  觉怀方丈将灯盏放在桌上:“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

  方丈说的是《华严经》中的经文,李衎明白这是要与他辩机锋了。

  “施主可愿做灯?”

  若将此时的大魏比作暗室,李衎自是愿意做灯,破尽那些奸邪佞臣。

  他点点头。

  觉怀方丈意料之中,又从箱柜中掏出一把小剪,拨弄了一下烛芯,噼啪之下,烛光更盛。

  他笑意盈盈:“那就请施主,好好护住自己的心灯。”

  “心灯?”李衎拧眉,略有不解。

  “为郎君正心者,皆为心灯。”

  不论是信念,亦或是人。

  李衎有所触动,朝方丈行了一礼,却被觉怀半途捞了起来。

  老和尚笑得狡黠:“老衲可受不起郎君的大礼。”

  李衎这一瞬,甚至觉得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

  但紧接着方丈又道:“因为老衲对郎君还有一事相求。”

  “方丈但说无妨。”

  “圆空那孩子的师父本是上京禅元寺的慈恩住持,昔年云游,因有缘法,便将他留在了我无隐寺中。现今缘法已尽,他也该回去了。”

  “施主今日买了马车回来,想必不日便要重新启程,不知是否方便替我捎上圆空?”

  李衎颔首:“自然。但我也有一事相求方丈。”

  觉怀示意他说下去。

  “那只名为探花的鹦哥,实则是被人驯养的探子,必不能再让它跟着。但生灵无罪,不知能否请方丈代为豢养?”

  觉怀笑笑:“今日作画,它也一直在从旁助益,我瞧着是有佛缘的鸟儿。便让它养在我寺中,每日听经修性罢。”

  二人漏夜长谈,终是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 贴身 羞到底了便是怒啊

  祝清圆一夜好眠,听着春日的虫鸣鸟叫醒来,破天荒地觉得身子十分舒坦,一点也不似前几日的腰酸背痛。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榻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被子也换成了更松软的锦被。

  而枕边,是叠得整齐的一套崭新碧色衣裙。

  祝清圆灿烂一笑,李行如今越发妥帖了。

  只是郎君昨夜似乎并未睡在寮房内,一桌一凳都没有他使用过的痕迹。

  祝清圆赶忙洗漱好,更衣后夺门而出去找李行。

  她在后院中转了几圈,突然看到北边树后竟然露出一角马车顶,心中好奇,便绕过去查看。

  果然,郎君正抱着剑,单腿曲膝倚在马车上小憩。从昨日午时起,祝清圆就没再见过李行了,直到见到他的这一刻,她心中才安定起来。

  于是祝清圆欣喜地唤“李行!”,一边朝他奔去。

  李衎睁眼,便看见小姑娘张开双臂朝他奔来的模样,崭新的碧裙已经穿在身,此刻正随着脚步上下蹁跹。

  他神色倦懒,伸手用剑柄抵住即将扑来的小姑娘,声音低缠喑哑:“注意礼节啊圆圆。”

  祝清圆脸一红,立马重新变回端庄守礼的小娘子。她扑闪着眼睫,湿漉漉亮晶晶的,半颔首行了个标致的闺阁礼,问:“我新梳的发髻,好看吗?”

  装束原没什么惊艳的,毕竟穷乡僻壤处能买到的衣裳也就如此了。但小姑娘今日似是描眉点唇过,如今娇羞一瞥,菱唇微翘,仿若霞映澄塘。

  然而每日清晨必来捣乱的圆空,这一次又先声夺人了。

  “哇!姐姐今日好美啊!”

  小和尚的嘴意外的甜,这下连施主也不叫了。他哒哒哒地跑过去,绕着祝清圆看,眼睛又圆又亮。

  祝清圆被哄得掩嘴弯眼笑,全然忘了李衎的存在。两人说了没几句话,便一齐前往斋堂用早膳去了。

  世子殿下的“好看”二字如鲠在喉,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而欢欢喜喜去用早膳的祝清圆,猛然得知他们今日就要重新启程,霎时低落了下来。

  在无隐寺的这几日,虽然粗茶淡饭、卧寝陋室,但却过得十分心安。

  每日伴着山峦清新、晨钟暮鼓,既远离了人世纷纷,也无甚性命之忧。有俏皮的鸟儿、能与之打闹的孩童,也有……令她依赖的郎君相伴。

  祝清圆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早膳,呆呆地看着圆空跑来跑去,迈着小短腿爬上马车放包袱。

  “从无隐寺继续往西北方走,大约四日可至棣州与裴缨等人会合。棣州再往北过了黄河,便是上京。”

  李衎缓声道来,不带丝毫感情。

  那些家国恩怨、赵家人的恶毒嘴脸、颠沛的逃命路霎时重返于祝清圆的脑海。

  祝清圆又开始心慌起来——她不想面对那些,或许,懦弱平安地过完这一生也无不可。

  趁着圆空正与觉怀方丈和诸位师兄弟告别,她突然想起窦疏雪说的财色权,心中擂鼓,咬紧嘴唇。

  终于,小姑娘伸手扯住了郎君的袖角,颤抖地从下往上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薄泪闪闪,娇羞又生涩地开口:“李行,不然……你带我私奔吧?”

  郎君压低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如夜潮涨涌,深不见底。向来淡泊寡欲的世子殿下,滚动了喉骨。

  但他虬结着青筋的削瘦手掌却推开了祝清圆的手,淡淡道:“胡说什么。”

  小姑娘被他毫不留情地推进车内,但被拒绝的祝清圆却丝毫没有羞恼气馁,反而忍不住地勾起唇角。

  她一个人撑着下巴小声嘀咕:“那你耳朵怎么那么红……”

  车外正套着马缰的李衎动作一顿。

  所幸这时圆空小和尚赶来救场了,他费力地爬马车,抬头央求骑在马上的李衎:“施主哥哥,你帮我一把啊。”

  顿了一会儿,郎君还是黑着脸伸出一只手。

  但圆空被他的脸色吓得缩回了手,咬牙默默地靠自己爬上去。

  “姐姐,他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圆空附在祝清圆耳边小声问。

  而祝清圆笑得像只偷鸡的小狐狸,给自己悠悠然倒茶,也小声回答道:“因为有的人,羞到底了便是怒啊。”

  孤注一掷的决定,竟反倒让她抓住了李行的命门。

  -

  马儿在泥地翻出几个蹄印,终于拉着一车三人奔下了山。它闯入晨雾缈罩,惊起满山轻雀,直隐没在了那望不到尽头的前路。

  起初还好,约莫两个时辰后,祝清圆便坐立难安起来。

  她空洞地翻着书,又撑头看看窗外的沿途春景,百无聊赖地掩袖呵欠。

  圆空平时虽然贪玩,但对待功课还是勤勤恳恳,自上了马车起便开始闭目诵经,没停下来过。

  祝清圆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撩开了车帘。看到驾车的李行气定神闲的背影,突然计上心头。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背脊戳去,想要出其不意的吓他一下。

  哪知郎君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分毫不差地抬手握住了小姑娘伸来的手指。

  反而吓得祝清圆倒吸了一口气。

  李衎嗓音清泠,并未回头看她:“又怎么了?”

  “里头闷得慌。”祝清圆干脆整个钻了出来,并排坐到李行身侧。

  路窄又不平,马车行驶得缓慢,甚至能闻到路旁野草的清香。

  “李行,你当真不愿做我的护卫吗?”小姑娘又开始试探。

  李衎故作冰冷地瞥了她一眼,不答话。

  祝清圆正想着如何破开这块冰,恰好发现马车在前方要颠过一个石坑。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默默松开了抓住车梁的手,又往边缘移了移——毕竟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也都是从一次次的英雄救美开始的。

  事情果然如祝清圆所愿,马车先是无可避免的重重一颠,她惊呼出声,眼见就要摔下车去。

  李衎一手勒缰绳,一边倾身快准狠地揽住她的腰,将人一把捞回。

  此中力道难以把握,眨眼间二人不由贴面对视,小姑娘柔软纤细的腰肢与郎君紧靠在一起。

  呼吸拂乱着对方鬓角的碎发。

  祝清圆按住紧张,趁热打铁,脸颊羞臊绯红,却依然望着郎君口出狂言:“还是说,你想做的是我的贴身护卫?”

  贴身二字重重咬音。

  郎君脸霎时黑了,耳尖却微红,拧着眉将黏在身上的小姑娘又送回了车厢。

  而后压抑着翻涌的情绪道:“天色不早,我们要加紧赶路了。”

  话音刚落,马便被李衎一勒,吃痛地高仰起来,嘶鸣一声,蓄势狂奔。

  毫无准备的小和尚整个人往后一撅,敲木鱼的铜磬直接甩到了光洁的脑门上。

  “嗷——”

  圆空捂着脑袋一声痛呼,祝清圆背脊紧贴车壁心虚地低下头。

  而车外策马的郎君皱着眉,急风拂玉带,将其周身的躁动之气吹得愈加猎猎作响。

  心海翻腾,难以平静。

. 睹月 我答应你。

  许是这次祝清圆做的太过火,李衎这一路上都没停马歇息片刻,连背影都似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做完功课的圆空被这气氛吓得乖巧非常,正襟危坐,只敢小小声地问祝清圆:“姐姐,他又害羞了吗?”

  祝清圆这次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举扇掩面,生平第一次做这等孟浪之事的姐姐也臊得不行,脸一路红到了脖颈。

  圆空似懂非懂,只能在这惊心胆颤的沉默中掏出一本《清心咒》开始诵读——师父,下山历练真的太难了!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静默了大半天,直到日暮西斜,在一座名叫奉平的小县落了脚。

  由祝清圆指了一家客栈歇下,而后她牵着圆空上楼安置,李衎则去停马。

  “咕噜~”刚放下包袱,小和尚的肚子便叫了起来。

  祝清圆一愣,下意识地看看他的肚子,又看看堂下摆的漏壶,不由掩嘴笑:“果然是恰好戌时。”

  圆空常年在寺中生活,每日作息都一成不变,对于时辰比打更郎掐的还准。

  小和尚摸着脑袋傻笑。

  “你叫上李行,我们出去随便用点。”

  “好!”

  能喂饱肚子的事,圆空自然积极得很,李衎刚从后院门内探出身来,小和尚便朝他跑去。

  而后三人一齐出门,本欲在街市上随心地逛逛,结果却引来了行人的纷纷侧目。

  李衎和祝清圆自不用说,即便身着朴素,但容貌不俗气自华,双双璧人。可偏偏二人之间还夹着个光头小和尚。

  这组合当真前所未见。

  圆空懂事,摸摸自己的脑袋,提议道:“不如我去买一顶帽子戴上吧。”

  “不用。”

  “千万别!”

  久不曾说话的李衎与祝清圆,突然破天荒的同时开口,将圆空吓了一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她说千万别是因为……不想叫旁人以为他们是夫妇俩带着孩子。

  祝清圆偷偷一瞥李行,只见郎君也闪烁着神色,装作冷峻实则别扭的模样——他不会也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吧。

  祝清圆心中一阵慌乱。

  “我想吃这个!”圆空突然指着前方道。

  小和尚才没工夫琢磨他们百转千回的心思,转眼便被临街支摊的黑芝麻糊给吸引了。

  芝麻糊样子虽不好看,但香味实在勾人。白烟团团,半遮半掩着暗红的旌旗与花灯,诱人得紧。

  两人登时便被小和尚拉拽了过去,三面环坐下,各要了一碗。

  圆空早已饿得不行,捧着碗边吹边喝、狼吞虎咽。而祝清圆与李衎两相对坐,优雅地用瓷勺舀凉了,再低头喝下。

  “啊,饱了!”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圆空便将空空如也的海碗放下。

  芝麻到底也是五谷,再加上芝麻糊中也加了不少花生小米赤豆,一碗下肚整个人都熨帖不少。

  小和尚圆头圆脑圆肚皮,撑到懵然,像小兽一样自己舔舔唇,却还是留下了黑乎乎的印子。

  小姑娘侧目莞尔,郎君也淡淡地勾起了嘴角。接着两人竟不约而同地伸手过去,帮小和尚擦拭。

  祝清圆捏着帕角的手,与李衎的指腹骤然相撞,酥麻了全身。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郎君,想到他们已经别扭了大半日,如今也是时候该揭过了。

  于是小姑娘咬咬唇,突然抬手起身,将那柔软的丝帕按在了李衎的唇角。

  郎君一愣,看着俯身而来近在咫尺的小姑娘,鬓间步摇闪烁,印在他眼眸深处。

  “你的嘴角也沾上了,我帮你擦擦。”祝清圆紧张地开口解释。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一说胡话,眼睫便抖得厉害,似风中沾露的花蕊,又似雏鸟的新羽。

  李衎随她去,周身却逐渐冰消雪融,接着也抬手,指腹在祝清圆唇瓣上揉了揉。

  噙着浅浅的笑低声戏谑道:“圆圆嘴角也脏了。”

  陈年的樟木方桌,没有上漆,长凳也有些高高低低,一切都是极朴素的模样,却与这人间烟火分外相洽。

  在这样嘈杂的夜间街市上,新月泽被众生,万物重归于好。

  只有圆空小和尚深深感受到了俗世中人的睁眼说瞎话,内心腹诽:你们俩的嘴干净得像刚梳洗完好吗!

  而后委委屈屈卷起袖口,自己给自己擦嘴。

  -

  三人赶了一天路,倒也不愿再逛,填饱肚子后匆匆回了客栈歇息。

  小姑娘财大气粗,一口气定了三间房,一人一间,并且让自己离圆空远远的——她着实不想再听见小和尚的念经声了。

  客栈掌柜长袖善舞,一见他们三人回来,便立刻让跑堂去准备浴桶,还特意派了个小丫头伺候祝清圆。

  许久没有这么舒适地沐浴过,祝清圆躺在浴桶中舒惬地喟叹一声,差点睡着。

  姑娘家沐浴洗头焚香,完完整整下来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祝清圆推窗,歪头擦着长发。

  此刻已是亥时,奉平县各家的灯火都灭了。夜风无声,临窗看去,黛瓦灰檐与天际浑连成片,只有清隽的月色光华夺目。

  突然,祝清圆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咔哒”,打破这万籁俱寂。

  小姑娘霎时头皮都麻了,不知是硕鼠还是梁上飞贼。

  这种时候她只能大声唤道:“李行!”期望隔壁的郎君还未熟睡又足够警醒。

  结果却未料到郎君的声音自头顶传了下来,不似平日般清冷,反而蒙了几层慵懒。

  “嗯。”

  祝清圆诧异地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往上一看,果然瞧见了李行的半片衣袍。

  “你在房上作甚?”

  “赏月。”

  小姑娘羡慕地张开了嘴,无声惊叹了一下。从前恪守闺中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肆意如游侠般的生活。

  李衎好似猜到了小姑娘心中所想,开口道:“你也可以上来看看。”

  祝清圆欣喜道:“那我去问掌柜借个云梯!”说罢便要转身跑出房间。

  “不必这么麻烦。”

  郎君骤然翻身下来,于墙壁轻轻一点,伸手将倚在窗边的小姑娘揽于怀中。再一眨眼,便跃上了房檐。

  由于过于突然,小姑娘被吓到失声,花容失色。

  李衎无奈拍拍她的背:“怕了?”

  祝清圆靠在他怀里,委屈埋怨:“万一我有什么好歹,看你如何交差。”

  郎君的手抚上她略带潮湿的发丝,像初春沾了露水的芳草。低声缓言:“我护着你呢。”

  半晌,怀里终于传来小姑娘闷闷的回答:“……可你也护不了我几天了。”

  祝清圆说完后便从郎君的怀中默默地钻出来,赌气般看向那轮不算圆的月。

  向来都是睹月思乡,可她却再无乡可思。

  如今望着万户尖檐,阡陌杳杳,小姑娘到底没忍住,鼻一酸,再次掉下泪来。

  这次她哭得倔强,咬紧唇不发一声,只不停地重重抹去涟涟泪水。

  身旁一直静默的郎君到底是心疼了。

  他伸手将她的唇瓣揉下来,不让她继续咬着,哑着声,比绵山救她时的嗓音还多了几分温柔。

  他道:“我答应你。”

  “嗯?”小姑娘抬头望他,这才发现李衎原也是刚沐浴完,同样散着长发,迤逦于菘蓝的衣袍上。

  他垂眸看她,纤薄的长睫好似掩住心间所有的大宇中倾。比夜色静籁,又比月光清泠。

  “护你一辈子。”

. 棣州 关于祝清圆的密函

  祝清圆呼吸一凛,眼泪也忘了继续掉。

  过了半晌,她盯着月亮不敢看他,颤颤巍巍道:“所以我们……明天就私奔?”

  郎君失笑:“在你眼里,我只配带你私奔?”

  祝清圆一噎,还未想好怎么回答,李衎又抚了抚她的发顶,低低道:“不必担心,我定带你离开赵家。”

  “嗯!”小姑娘脸红红,用力点头。

  ……

  三人次日清早便从奉平县重新启程,圆空此刻坐在马车内,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对劲——

  祝清圆一反常态,既没有端庄地坐着读书,也没有撩起车帘看风景,而是在马车的案几上铺陈纸笔,满脸甜笑地挽袖写起东西来。

  倒也不是小和尚故意偷看,实在是马车内狭小拥挤,他随意一瞥便能够尽收眼底。

  只见祝清圆写的都是些地名,蜀中、岭南、漠北……

  似是感知到小和尚诧异的目光,祝清圆抬起眸子与他对视,顿了片刻,而后兴致勃勃地邀请圆空也加入进来。

  她问道:“若要择一处安居,你觉得哪儿更好?”

  然而未等圆空答话,她又自言自语了起来:“蜀中怎么样?地势险峻易于隐藏,又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想必不差。”

  圆空虽然年纪小,但时常听云游的师父们讲法,对各地风土人情也算得上了解。

  他歪歪头,捻着佛珠道:“可是蜀中终年潮湿,蛇虫众多。”

  怕一切虫子的小千金默默缩回了手,但仍不死心,继续道:“那岭南呢?虽然瘴气遍布,但民风淳朴,而且还有李行最爱的各色鲜果。”

  “……”施主哥哥当真好福气。

  圆空又瞥了瞥案几上的小笺,不由问道:“为何没有上京?”

  上京乃皇城,八方争凑、极尽繁盛,不论是天府之国的锦缎还是岭南的鲜果,都应有尽有。

  更何况他们此行本来就是前往上京的。

  但祝清圆却沉默了下来,肉眼可见的低落。她强行扯开话题,笑了笑:“圆空,你该做早课了。”

  上京自然是最宜居的,只是赵家也在那。

  依着昨夜李行的话,虽然他承诺会带她走,但还是要委屈她先在赵家待上一段时间。

  祝清圆表示理解,郎君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把她从赵家带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然李行武艺高强,也少不得要准备一番。

  只是逃走之后,要想再留在上京,却是不可能了。

  祝清圆想当然地这么认为。

  至于祝家家财……她记得当年对祝家钱财垂涎的权贵可不止赵家一家。

  祖父常说,舍小利而赢大局。若她狠下心来,找几个能与赵太傅抗衡的权贵,舍利分权给他们,想必赵家也不好再妄动。

  只是此举甚难,她能不能做到还未可知。

  “唉——”祝清圆长叹一口气,倚着车壁闭上了眼。

  -

  车马不停,又过了两日,他们终于抵达棣州。李衎似乎早有安排,直接驶往城东的金池苑。

  祝清圆一下马车,便有垂髫婢女低着头来扶,而后领着她穿过游廊前往厢房。

  当真是阔别已久的千金待遇。

  圆空小和尚与李衎也分别前往了别的院落。

  这里不似客栈,倒像是私人的府邸。亭台水榭、芳树成荫,尤其是内院的那方圆池,若是斜阳一照,必定波光粼粼、闪如碎金,难怪称作金池苑。

  其实祝清圆没有猜错,这金池苑乃是棣州指挥使宋鄞的私宅。

  在她与圆空被领去休憩的时候,李衎则匆匆前往了正堂,与裴缨等人会合。

  “见过世子。”

  宋鄞也在,他与裴缨一并行礼。

  李衎伸手扶他起来,开门见山:“如今京内情势如何?”

  宋鄞撩袍坐下,替李衎斟茶,一边垂眸道:“圣上仍然病着,一应奏折都交由赵恒为首的内阁。前几日他才将御史中丞元崇弅贬斥,因其直言赵后无所出,又迟迟不让圣上立储,是否有外戚篡权之嫌。”

  “元崇弅倒是敢说。”李衎把玩杯盏,面上却不动声色。

  赵恒捏紧了大部分文官的咽喉,以至于京城内外,消息都无法互通。好在武将多在外戍守,兵权上他沾染不多。

  上一世,赵恒也是先将主意打在了殿前司,赵后在宫闱经营多年,皇宫禁军已经对其唯命是从。

  而后赵恒又以金权许诺,拉拢了亲军司,要他们在宫变之时严守皇城,不放一兵一卒进来。

  当年李衎率人救驾,便遭亲军司阻拦,最终误了时机。

  而今赵恒没有祝家的钱帛支撑,不知还能否打点好亲军司和一众文官们。

  再加上李衎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抽调了蜀中三万精兵,化作布衣陆续前往上京,在京畿附近蛰伏下来。

  至于战事起后的刀剑粮草,便放在祝清圆带进京的这一百车内。

  如此行事,方能让赵恒完全无知无觉。

  “京内诸事我也已经准备妥当,到时里应外合,城门立开。”宋鄞道。

  李衎颔首言谢,宋鄞挥挥袖子笑道:“世子不必多言,吾等身为人臣自然衷心卫君。”

  此言不假,但若不是淮阳侯府父子两代在军中博出的威名,这些武将也不会如此听令。

  见李衎与宋鄞的对话告一段落,裴缨终于开始禀报:“殿下,赵家派来的尾巴已全数斩断,钱婆子也已寻回,不知如何处置?”

  这婆子已然知晓他们的身份,自然留不得。

  郎君淡淡一瞥:“杀了吧。”

  -

  上京,太傅府。

  “三郎,三郎这里进不得啊!”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整个人都贴在门上,伸展手臂拦着面前满脸愠色的紫衣郎君,“这是太傅书房,任何人不得擅进。”

  小婢女显然是大着胆子讲出这些话的,目光闪烁,指尖也在颤抖。

  那紫衣郎君正是祝清圆名义上的未婚夫,赵家长孙赵行禄,因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家中便常称三郎。

  他打小便是家里的祖宗,只有祖父训斥时他才会收敛一二,但如今祖父院中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拦他?

  赵行禄气极反笑,径直伸手捏住了小婢女的下颌,力气甚大,连指节都泛起青白。

  他低声威胁:“祖父把瑶姬的身契藏了起来,我若是找不到,便抓你去换人可好?”

  瑶姬是赵行禄近日新宠爱的舞妓,他非要将人纳回家来。以往赵三郎在外胡作非为便也罢了,总归都是在外头鬼混,这次竟然想往家里带。

  太傅登时便怒了,干脆差人先一步买走了这舞妓的身契,将之藏起,这才有了赵行禄今日的翻箱倒柜。

  小丫头的确被吓着了,她虽是婢女,却也是清清白白的家生子。于是她含着眼泪,默默地让开。

  赵行禄将她一把扫开,冲进了老爷子的书房。

  可他上翻下覆,都没有见着瑶姬的身契,反而在赵太傅的镇纸下方发现了一封信。

  恰好是喆康死前给老爷子发来的,关于祝清圆的密函。

  赵行禄来了兴致,细细查看,不料一行字眼生硬地闯入眼底——“劫道者似为了红颜而来”。

  赵三郎的手骤然收紧,在上好的檀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好一对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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